这是双方第三次见面。
此地只是七十二小洞天之一啊,就已经这般骇人胆魄了吗?
白登尚且如此“步步为营”,作为飞升境大修士的荆蒿,自然可以看出更多端倪,更是惊惧万分。
白登脸色晦暗不明,压下心中愤懑,忍住掉头就走的冲动,以心声说道:“有机会一定去见见此人。”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把那份初稿给你看看,你要是愿意动笔,就争取在一旬之内写完,到时候就由你交给文庙,收信人就写经生熹平好了。如果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又不愿意在末尾增添自己的名字,就把初稿还给我。最好,我再劝你一句,真就最后一句,关于披云山独占‘夜游’,我,先生,还有陆沉,我们三个都觉得很好,没有之一。”
陈平安说道:“我之前答应礼圣,要给出一份详细的策略。这段时间除了自己的修行,几乎全部心思都在这件事上边,已经写了将近三十万字,稍作修改,就会送往文庙。署名可以加上你,如此一来,披云山这边自拟神号,文庙通过的可能性会大上几分。”
这一路走来,凉亭座座,光是亭子的名称,就让银鹿大开眼界。
早年在骑龙巷那边,贾老神仙曾经一次,在酒后吐真言,喝高了,就坐在桌底下,目盲老道士扯开嗓门,竖起两根大拇指,说除了山主之外,他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山上的右护法周米粒,还有就是喜欢下山来小镇这边逛荡的陈灵均,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外,他们俩,正是我们落魄山安抚人心的大功臣,其余神仙,哪怕是当大管家的朱老先生,都得靠后……
魏檗说道:“免谈。你要是没事,我就回了,别觉得我闲,文山会海不是开玩笑的,不谈山外的北岳地界,只说山君府二十四司,我每天都要连轴转参加议事。”
白登已经浑然不觉,接连后退数步,撞翻了身后长条凳都不自知。
视线中出现一栋宅子,白墙黑瓦掩映在竿竿绿竹中,陈平安收起拂尘,说道:“去吧。”
陈平安笑道:“凤生,听说梧桐跻身五境了,就来这边给道个贺,不会久留,稍坐片刻就走,不打搅你们的修行。”
也就是曹氏不愿少年成名太早,否则曹荫早就扬名大骊了。至于小名梧桐的曹鸯,少女刚刚跻身五境。既归功于陈山主的亲自教拳,也要由衷感谢朱先生这段时日的经常来此喂拳。尤其是陈山主上次在演武场,一口气给曹鸯演练了四十多个桩架、拳招,简直就像给曹鸯打开了一扇崭新武道天地的大门。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真不再考虑考虑?书上可是说了,大喜之时不可轻易许诺他人,大怒之时不宜答复他人,我觉得这两个说法,很有道理。”
陈平安说道:“一拳就倒二掌柜,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诸如此类的说法、绰号,一大箩筐装不下,你看看我,多学学我。”
陈平安不置可否,说道:“你别跟着了,自己散步去落魄山的前山,记得别离开山门太远,否则后果自负。”
荆蒿更是神色尴尬,就像被主人抓了个正着的梁上君子。
这一幕看得荆蒿与白登俱是眼皮子直颤。
哈,果然只要老爷在山上,自己就有人撑腰。
先前小米粒在竹楼那边,数崖外过路白云一朵朵的时候,郭竹酒曾经带着谢狗和白发童子,一起恶作剧,早早御风云海中,三颗脑袋“飘荡”在白云上,一起抬头朝崖畔翻白眼做鬼脸,果然把小米粒给吓了一大跳,然后她发现真相后,开心得很,捧腹大笑,乐不可支。
魏檗嗤之以鼻,“做人是不能死要面子,但是也不能死不要脸!”
陈平安笑道:“你傻么,真要添加魏檗的名字,你能不亲自动笔写个几万字?”
谢狗恍然道:“这家伙,运道不错。”
就在曹鸯手足无措的时候,曹荫快步走出书房,下了台阶,作揖道:“陈先生。”
名字最长的,是一座“长生长乐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名字最短的,更有意思,“亭”亭。
银鹿低头哈腰,赶忙澄清道:“只是担心被外人瞧见,误会与鬼物厮混在一起,丢了隐官大人的面子。”
谢狗就要向前跨出一步,被小陌拉住胳膊。
背靠亭柱的小陌站直身,谢狗察觉到小陌的气机变化,赶忙找补,给自己打圆场,笑哈哈道:“好话,绝对没有不好的意思!”
陈清流在陈山主这边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神色淡然,以心声介绍起身边的好友,“他叫辛济安,是我的多年好友了,跟朋友遍天下的隐官大人没法比,我的朋友,屈指可数,身边这位,就是其中一个,他跟白也、苏子柳七是一个路数的读书人,当年他要去剑气长城,我就一路送到了倒悬山,在那之后,才开始出剑斩龙。他前不久陪着至圣先师的一位得意弟子,就在蛮荒天下那边,跟三头杀力不低的畜生狭路相逢,狠狠-干了一架,要不是对方数量越打越多,关键其中还多出个古怪货色……”
银鹿与年轻隐官分道扬镳,独自走在路上,战战兢兢,看那架势,生怕踩到道路上的一片落叶。
谢狗收回视线,“说来就来,陈灵均刚刚从小镇那边动身返山了。”
在这边,陈平安问过了他们的修行事,就只是与曹荫拉家常聊闲天,听多了平常话,久而久之,曹鸯也就随之放松了。
比起陈平安与荆蒿的那番言语,听在耳朵里的白登觉得还能接受。
小陌随之出现在山门口,还有神采奕奕的貂帽少女,轻轻搓手,跃跃欲试。
谢狗已经心满意足,说道:“流霞洲那个荆蒿,还有那条叫白登的小蛟,已经跟陈灵均混得很熟了,在小镇骑龙巷那边已经喝了好几顿酒,陈灵均怎么不直接带他们上山。”
虽说山上山下,仍然泾渭分明,但是白登还是通过与青衣小童的酒桌攀谈,知晓了这座骊珠洞天的一点内幕。
喝过一顿早酒,陈灵均带着他们一起进山。
银鹿小心翼翼说道:“隐官大人,说句肺腑之语,我这鬼物姿态,每走一步,都怕污贱了这方青山绿水。”
好像你们知道是最好,你们如果暂时还是不知道,那你们就以后自己去知道。
仙簪城的开山祖师,归灵湘,女修无道号,她也是那枚远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而如今世间的唯一一条真龙,东海水君王朱,她就发迹于那条泥瓶巷。
第二代城主,道号“琼瓯”的鬼物,真身竟是一只蚊子,她长久隐匿在黄泉路上,那把拂尘就是她用来避开酆都鬼差视线的傍身至宝,只是得手两千年,老妪始终未能将其大炼,否则早就从阴间重返蛮荒了,去争一争王座位置。
魏檗好奇道:“写什么?”
魏檗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比预期提前出京了,这会儿估计都已经进入禺州地界。”
陈平安赶紧一把拽住魏檗的胳膊,强行挽留下魏山君,笑道:“魏山君咋个还急眼了,修心养性的功夫没到门不是?”
银鹿其实也心慌,生怕这头小水怪,是哪位落魄山仙君的身边侍女,端茶递水的小丫鬟之类的,或是丹炉烧火的童子。
只是喝了几顿酒,陈灵均吹嘘自己的江湖履历,甚至吹嘘自己跟魏山君的拜把子兄弟情谊,只是唯独在酒桌上,从不说自家老爷的事迹。
你去仙簪城,咋个就不讲一讲客随主便呢?
被那穷书生埋怨道:“老弟你说什么屁话,等会儿自罚三杯。”
陈平安换手挽拂尘,“叫陆尾,仙人境瓶颈的阴阳家,来自中土陆氏,算是我的半个老乡。旧账新账一笔糊涂账。”
之后是被刑官豪素砍掉头颅的当代城主,飞升境修士玄圃。
陈灵均屁股挨了一脚踹,转头望去,是那个吊儿郎当的郑大风,他手里拎着一只水壶,嬉皮笑脸道:“来朋友了?是那心心念念的白忙和陈浊流?”
不可谓不真知灼见。
银鹿一时语噎,再不敢废话半句。
结果被小陌伸手挡住脑袋,不让她得逞。
落魄山的后山这边,有一对年纪轻轻的曹氏子弟在此修行和习武。
银鹿心中悲苦万分,陈平安你要这么说,我可就没话说了。
结果等到身边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走了趟蛮荒天下,就都没了“最高”一说,故而如今最高的,变成了那座剑气长城。
魏檗脸色铁青,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不等陈平安说完,魏山君猛地一摔袖子,劈啪作响,就要返回山君府。
陈平安打算将拂尘赠送给飞升城祖师堂。
周米粒如释重负,转过头,笑容灿烂道:“是这样啊,银鹿仙长你好,我叫周米粒,米粒的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是山主老爷钦点的巡山使节,小官,哈哈,米粒小的芝麻官哩。”
所以由不得曹鸯不紧张,如今再见陈山主,何止是敬若神明?
陈平安步入正厅,曹鸯很快端来茶水,手都是抖的,陈平安假装没看见,与曹荫聊了些修行近况,等到少女将茶杯放在一旁几上,这才转头笑着道了一声谢,曹鸯绷着脸,勉强挤出个笑容,少女额头布满细密汗水,轻轻走到曹荫身旁,她没有就坐,豪阀世族里边的礼仪规矩,不会因为到了家族之外就会懈怠。曹荫也曾劝过她,在落魄山这里不用那么计较,只是不管用,说不动,少年只得作罢。
魏檗冷笑道:“你说呢?”
一向跟石柔亲近的小哑巴,立马就不乐意了,直接跟陈灵均吵起来,陈灵均吵了几句觉得没意思,不与毛头孩子一般见识,走去隔壁,如今贾老哥不在店铺,高升了,从一个小小骑龙巷的铺子掌柜,成了一艘跨洲渡船的二管事,少了个绝佳酒友,陈灵均就有点寂寞,进了草头铺子,以半个师叔的身份自居,提点田酒儿几句修行事,然后离开骑龙巷,去主街那栋酒楼,摆了一桌,等着青宫太保和躁君两位道友,来这边相约喝个早酒。
翼然,高坐,云中,月满,虚心,雨下,八风……
一来魂魄不全导致修为暴跌,再者就算修为还在巅峰,又能如何,在这个将仙簪城打成两截的年轻隐官这里,银鹿是怎么谄媚这怎么来,没走几步路,银鹿就把这辈子积攒下来溜须拍马的词语给抖搂干净了,就像此刻就说隐官大人的道场,真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好地方。
带着俩朋友,走近落魄山,陈灵均就有点犯怵。
白登只是看了那缓行道上的青衫男子一眼,霎时间便觉得肝胆欲裂,出乎一种本能,只想跪地磕头。
陈平安站在陈灵均身边。
听的人,毫不尴尬,就由着银鹿在那边恶心人。
陈平安在说客气话的时候,心声言语却是极不地主之谊了,“荆蒿,听说过,一个都不敢离开流霞洲往南走的飞升境修士,如果今天不是陈灵均带路,你就算来了落魄山也没意思,反正谁都不求谁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各自敬而远之。”
谢狗揉了揉眉头,“这个陈灵均,是真心觉得陈平安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假装的?”
不管心情如何,荆蒿与白登,此刻都对那个青衣小童刮目相看。
陈平安瞬间眯起眼,望向山间道路尽头那边,一个属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另外一个,不认识,但是与前者并肩而行,竟是一身气象丝毫不落下风。
站起身,一步跨出,径直来到山脚,陈平安与陈灵均微笑道:“来客人了?你的朋友?”
高处,一处名为如梦令的八角攒尖凉亭内,黄帽青鞋的小陌,斜靠亭柱,怀捧绿竹杖,脸色温柔,看着那个叽叽喳喳说不停的黑衣小姑娘。
委实是吃牢饭这些日子里,银鹿苦不堪言,陈平安这厮隔三岔五就去查阅那本书的进展,每次悄无声息出现在伏案写作的银鹿身后,一言不合就抬起手,手持青砖,一板砖砸在银鹿的脑袋上,次次打得银鹿七荤八素,抱头满地打滚。陈平安只有偶尔看到银鹿所写书页,入了法眼,才会将那块青砖放在书案一旁,提醒银鹿,写的不错,逃过一劫。
何况有个看热闹不嫌大的陆沉在,以陆掌教的一贯脾气,这趟返回白玉京,肯定会帮忙扬名。不行,得提醒陆沉一声,可别连累自己被魏檗误会了。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有点心虚,只是在新朋友身边,不能显露出自己在家中的
在酒桌那边,可是把牛皮都吹出去了的,作为落魄山的元老,尤其在自家老爷这边,说话很管用,面子,杠杠的!
可事实上,陈灵均心知肚明,在落魄山上,地位还不如暖树她们几个小笨蛋呢。
田酒儿天赋异禀,因为她的鲜血异于常人,故而她天生就是一座“符泉”,可惜她却没有画符的修道资质,就像拥有一座金山银山,所有权归她,却无使用权。
道号躁君的白登,在小镇那边待了几天,这会儿已经懵了。
“白登,以后你可以登上一艘夜航船,那边有位你的故友,与你当下的状态差不多,他就是那个曾经道上斩白蛇的泗水亭亭长,如今是夜航船中四城之一的垂拱城城主。”
谢狗使劲点头,蹦跳着下了台阶。
按照陈灵均的说法,以前西边大山里边,还有个龙泉剑宗,如今搬迁去北边了,上任宗主阮师傅,是玉璞境的兵家圣人,如今又多出几个玉璞境,其中现任宗主刘羡阳,四十岁的剑仙,这家伙跟自家老爷是发小,跟自己也是好哥们,辈分嘛,各算各的……
要是自家老爷不认可他们,咋个办?
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陈灵均发现小米粒正坐在桌旁喝茶,她对面坐着个陌生面孔的客人。
小米粒赶忙起身,与他们打过招呼,就去烧水煮茶,小姑娘开开心心,有的忙了。
陈灵均后知后觉,才记起一事,能让自家老爷主动出面迎接的贵客,没几个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银鹿叹了口气,“想必会不忍直视,眼不见心不烦吧,就算路过了仙簪城,都不乐意去城内坐一坐。”
毕竟是一个视容貌如粪土的男人。
陈清流面带冷笑,斜眼那个貂帽少女模样的剑修白景。
这个刚刚从蛮荒返回浩然的读书人,好像不愿陈清流说更多内幕,主动开口,微笑道:“在蛮荒天下,久闻隐官大名,如雷贯耳。”
陈平安与之作揖行礼,后者亦是作揖还礼。
一在剑气长城,一在蛮荒天下,晚辈与前辈,有早有晚,各自出剑,都是浩然读书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