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7章 头顶三尺有谁
陈平安自认对皇帝宋和的性情还算了解,所以就算对方亲临村塾,也谈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 当然陈平安也没有那种三请三辞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这么住下了,看架势,既然你陈平安在饭桌上,说了要考虑那件事,那咱们就等着你的确切答复, 等你考虑好了再说。这不是耍无赖嘛。
一开始陈平安并不清楚这件事,先前吃过饭,就只是送到了门口而已,只当宋和他们会去县城、或是严州府城那边落脚。
大致安顿好住处,当然都是余勉和余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将军褚良已经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赵繇也已离开,宋和就独自在村里散步,这边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黄泥屋子,家境殷实些的则是白墙黑瓦,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村里都铺着长条青石板, 年复一年, 被来来往往的鞋子、车轮和牛蹄, 摩挲得极为锃亮,月色一照, 更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辈分排下来的,名字里边的居中某个字,就是辈分。
宋和出门后,还没几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说实话,宋和心里边还真有几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总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见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着走着,确有几分胆战心惊的宋和,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四处张望,然后宋和就看到村头那边,正陪着几个老头一起抽旱烟的陈平安,青衫长褂的教书先生, 意态闲适,翘着二郎腿, 露出一只千层底布鞋, 微微歪着头,斜着肩,听着一旁老人们的闲天,时不时笑着点点头,看样子,陈平安虽然是个外来户,但是跟当地人很聊得来。
更远些,是些妇人女子,聊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宋和只是遥遥扫了几眼,就发现其中有几位少女,对那位气态儒雅的教书先生,瞧着颇为在意。
看见了宋和的身影,陈平安直接呛了一口旱烟,好歹是个当皇帝的,做事情这么不厚的嘛,当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猪肉条-子的登门讨债呢?
宋和瞧见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陈平安身边,所谓长凳,其实就是一块长木板,搁放在两摞青砖上边,可怜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悬空着呢。
陈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给宋和腾出些地盘。
陈平安说道:“当下约莫是听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记不记得住。”
“大概一个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见着满大街都是圣人,全天下无一不是个好人。”
“再劝他在酒桌上,别总说别人的不是和不行。一个村子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能连被窝里边的悄悄话,都会被人听墙根听了去,何况是这种酒桌话,犯不着几句醉话,就恶了别人,白白被人记仇,时日久了,同辈的一代人不去说,还要让下一代跟着受累。”
宋和现在还是担心妻子自作主张,因为那串灵犀珠的事情,让陈平安心生不快。
小米粒见仙尉道长心情蛮好,就挠挠脸,问道:“仙尉道长,能拉二胡么?好听得很呐,总是想着,白天人多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开口。”
荆蒿给吓了一跳。
谢狗说下次去莲藕福地,我跟着一起啊。
看铺子的石灵山没好气道:“你也知道还有同门啊,回乡这么久了才来,师姐出门远游去了。”
但是纯粹武夫,朱敛觉得总得一山高过一山,才对。武学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掌教者,看门人,是也不是?”
关于这个说法,裴钱以前就笑话过小米粒,当年只有老厨子,说她的这个讲法,很有学问。
仙尉咦了一声,以书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这个道理,貌似说得更好,学到了学到了。”
宋和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少年岁月,听那个担任国师的授业恩师,带着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间,遇到了什么人事,就说什么样的道理。
片刻之后,苏店手持一件重宝,她身形一闪,便已远去青冥。可就在这幅光阴画卷当中,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儒衫青年,双手负后,缓缓上山,来到苏店和坟头这边,他抬头看着日头高照,晴空万里,自言自语道:“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岂不欲早暮而行,惧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
郑大风伸手按住陆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几天不见就生分了,当年咱哥俩一起去听墙角……”
小陌肯定会跟着,谢狗之前听说有这么一茬,她就跃跃欲试,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给山主撑个场子啊。
只是钟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时根本懒得露面,据说每天就在那儿蘸酱啃大葱,只知道独自闷酒。
在那远古岁月,剑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极有名不怕事的主儿。朋友少,结仇多。
都不谈那三位了,反正想聊也开不了口,那就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又如何,与他见了都好几次面了,自己哪次不是风骨凛凛,不卑不亢?陆沉可是道祖的弟子,来历够大了吧。
荆蒿神色复杂,“各有各命,羡慕不来。”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庄稼汉,遇上好时节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神采奕奕,一个没忍住,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就此说定。”
只是别跟这个陈大爷讲道理,都不是什么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是不过脑子的。
陈清流一笑置之。辛济安的那个好友,论辈分,在山上跟陆沉是一样的,此人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弟子,可以加上后缀“之一”,也可以不加。
其实郑大风早就已经猜出,师妹苏店是得了师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个师兄“谢新恩”了。
宋和说道:“这些都是先生教诲。”
账房先生微笑道:“毕竟束手束脚。”
账房先生自问自答道,“还是看端正什么时候动身好了,听说那边山上有两位故友,我们好劝架。”
有人捧场,何乐不为。
就像小到一国官话,大到一洲雅言,其实文庙曾经有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颁布天下,一个浩然九洲通用的年号,初始元年。
“我就开了一句玩笑话,说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听了也不生气。”
朱敛抬起头望向院外。
陈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笑道:“一百个景清加在一起,都不如陈平安一个人的心眼多。什么好事成双,他分明是有讨要两幅,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事后魏檗还要对陈平安感激涕零。”
陈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胳膊,笑道:“陛下不用这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家落魄山又不长脚。”
仙尉赶紧停下拉二胡,赧颜不已。小米粒转过头,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景清别打搅仙尉道长。
袁天风问道:“子骏先生,难道是觉得我与道祖以言语借紫气,有点不妥当?”
陈平安摆摆手,用宋和听不懂的土话说了一通,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眼陈平安,使劲点点头,重新别好鱼篓,飞奔离去。
关键还是真诚。
说得难听点,如今的大骊王朝,少了绣虎崔瀺,就等于少了主心骨。
今夜又是一顿好喝。
陆沉突然皱眉,郑大风沉声说道:“陆沉,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还是一个出身桃叶巷的兔崽子,说话就已经这么中听了。
朱敛躺着不动,只是拿蒲扇驱散酒气,“又跟陈浊流散步去了?”
宋和霎时间心中明悟,先前队伍当中织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踪,多半与这位白玉京陆掌教脱不开干系。
思来想去,陈灵均终于得出个答案,想来是老爷在自己的朋友这边,故意给自己面子了?加上双方都是读书人,与陈浊流同样一见如故,格外不见外?
若是老爷在场,自己不得先提三个?
陈浊流最后问陈灵均,以后陈暖树哪天走水化蛟的话,需不需要他帮忙给小丫头护道一程。
师尊还好,在这边酒桌上还能聊几句,可怜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杰人物的高耕,次次都是敬陪末座,别说每句话,就是每个字都得小心斟酌。现在的高耕,只觉得自己下山后,返回家乡,兴许数年之内都不想喝酒了。
陈灵均埋怨道:“再说了,真是这般又咋个了嘛,老哥你别磨磨唧唧的,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若是为难,就当我没说,多大事儿,就你屁话多。”
刘飨点头道:“当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请,是有过那么一场观道和……勉强能算是一种护道吧,只是时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先前袁天风看过了风水堪舆,就建议当地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乡贤,造魁星阁以聚紫气,最后还留下了三句谶语,“榜眼作先锋,状元自跟随。”“一门登两第,百里得三元。”“紫气东来,魁星四射。”
今天的白天,郑大风下山去了趟小镇,找到杨家药铺,也不知道头发上抹了什么,油亮油亮的。
不说别的,只说喝酒,连同陈平安自己在内,真得多学学景清,在酒桌上,觉得谁都了不起,都是世间第一条的英雄好汉。
至于陈灵均,大概属于第三种。
只说当年在小镇那座打铁铺子,身为最后一任坐镇圣人的阮铁匠,瞅着就像个庄稼汉子,于是陈灵均心直口快,就闹了个误会。
高耕点头,有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以心声说道:“师尊,这位景清道友,胆子真大,真是豪杰。”
呵,当年整座剑气长城,别管避暑行宫的隐官,与酒铺二掌柜的口碑如何,只说他与宁姚,一个顾家,一个善解人意,哪个不伸大拇指,妻管严?没有的事!
走在山路上,陈灵均搓着手,有点难为情。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个好相貌的后生,年纪轻轻的,怎就驼背了。
大略算过,元婴境水蛟的青衣小童,拍陈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弯曲手指,呵一口气,就真敢往陈仙君的脑门上弹去的。
“打住打住,过往事就让它随风而散了吧。”
朱敛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他身边两位,一人神色木讷,腰悬一只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来,几乎就没有说话。
好像猜出袁天风的心思,刘飨说道:“我是不是那个人,都不耽误你我相见。”
陈平安眯起眼。
严州府遂安县边境,细眉河畔,大骊钦天监客卿的白衣袁天风,与一位姓刘名飨、字子骏、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辈结伴而行。
宋和停下脚步,正衣襟,侧身而立,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对方是不是一见着这块末等无事牌,反而更来劲了?大概是想着借此机会,敲山震虎?”
陈平安点点头,“对喽。如果之后再在山上碰到三条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类似那少年,若是钓着了一眼望去便觉得古怪奇异、甚至有点被吓着的大鱼,要看那条怪鱼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杀了吃掉,不打紧。若是瞧着是那笑脸的面相,最好放掉。”
故而陈灵均精心编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页,就是空着的。
说一个男人,有权有势有钱之后,被各色女子或喜欢或仰慕,那是难免的事,依旧能够把持得住,这才算真正的本事。
朱敛轻轻摇晃蒲扇,微笑道:“还有事情什么比没要求更有要求,大风兄弟心气高着呢。”
腰悬水瓢的读书人轻轻叹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端正当年不是身在蛮荒,肯定会赶来此地,助齐静春一臂之力。”
然后陈灵均就开始给荆老神仙,白剑仙他们几个轮番敬酒,就那么把陈清流晾在一边。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没带金扁担和绿竹杖,只是背好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边,突然瞧见了山脚那个身影,就学岑鸳机练拳走桩,临近山门口,打完收工,抬起双手一个气沉丹田,笑着喊了一声仙尉道长。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闹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说到底,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不靠谱,没主见,只会捣浆糊,才会落个两边不讨好。”
何况魏檗在自己这边,小气归小气,抠门是真抠门,可这位魏山君与老爷关系那是真好,光说牛角渡一事,就是披云山与大骊宋氏牵线搭桥,自家落魄山才有份,这份情,陈灵均觉得得上心,惦念着,不能不当回事。一想到北岳披云山,就会想到夜游宴,就会那个名动天下的绰号,魏夜游,陈灵均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郑大风说道:“没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头,远游临行之前,说了什么。”
陆沉叹息一声,点点头,“也别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就当欠我一壶酒。”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我跟公子打声招呼。
听到这里,宋和觉得十分有趣,笑问道:“他觉得有无道理?”
陈灵均一边小跑向院门,一边回头好奇问道:“什么意思?”
一种是公事公办,像顶着个侍郎头衔的赵繇这样的。
其实直到现在,陈清流不提,陈平安不说,所以陈灵均也不晓得那位辛先生的来历,也懒得问这档事,只要认定是陈浊流的朋友就成了,问东问西没啥意思,难道晓得对方是个家住某座大山头的人,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没背景,便要怠慢一分啦?有缘相聚在一张酒桌上,就没这样的狗屁道理嘛。
只要有小陌陪着,就不跟陈平安计较啦。
朱敛问道:“郑大风说的,怪我头上了?”
因为陈灵均的酒话,就是他的心里话。
宋和显然这边的浓重烟雾,只是一直忍着。
青衣小童与还兄弟从集灵峰返回霁色峰,分开后,使劲摔着袖子,打着酒嗝,路过一地,瞧见院门没关,老厨子又躺在藤椅上边晃着蒲扇,一个人,瞧着怪可怜的。
陈平安又问道:“这么重要的人物,刑部那边就没有颁发一块太平无事牌?”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巅的第一人,先有张条霞,后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陈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说了个名字,道号也行,比较怕谁?”
陈灵均就打了个哆嗦,赶紧喝酒压惊。
同时小有遗憾,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可惜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真要摊上事了,怎么都要帮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气。
郑大风这才收回手,片刻之后,涟漪阵阵,一个年轻女子在坟头挂纸过后,就坐在他们“不远处”,她双手撑在田埂上边。
仙尉答应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书籍放入袖中,再从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卷圣贤书籍。
一般而言,山上的练气士,若是年纪高,道龄长,可能占了先天优势,身后的年轻人相对比较难出头和冒尖。
怕,怎么不怕。
不是客套话,是心里话。
荆蒿与这位不成材的亲传弟子,坐在据说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亲手编织的竹椅上。
朱敛说道:“用大风兄弟的话说,就是钟倩这么不求上进的人,怎么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块去呢。”
小陌说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个。
宋和点头道:“若非如此,在宝瓶洲,在老龙城以北,还真没谁敢与大骊王朝挑起事端。何况这位老先生脾气犟,遇到了麻烦,根本不愿与京城刑部或是陪都洛京打招呼,就在那边跟人僵持不下了。”
仙尉笑着点头,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私了,让在山上也是每天游手好闲的银鹿,认祖归宗。
荆蒿与嫡传弟子高耕住在一栋宅子里边,今夜同在檐下,月夜闲坐,高耕小心翼翼询问一句,师尊,我们难道就这么耗着?
宋和听得目瞪口呆。
小陌笑着与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这种幼稚举动,小陌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就只是跟着,看着。
沉默许久,荆蒿说道:“什么陈仙君下山了,你再跟着我去跟陈隐官道别。”
荆蒿何尝愿意在这边浪费光阴,对那位对青宫山“法外开恩”的陈仙君,荆蒿早有决断,务必敬而远之,不曾想在这落魄山,每天至少两顿酒,起先次次与那俩都姓陈的“老哥老弟”敬酒,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低得不能再低了。约莫是如此一来,把青衣小童给整迷糊了,如此一来,就碍了陈仙君的眼,以心声警告荆蒿一句,你怎么不趴在地上敬酒……
记得有次跟宋前辈一起吃着火锅,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满脸涨红,
分成了两拨,辛济安带着好友去见过了那口锁龙井,再来到一条巷弄,笑道:“端正兄,这里就是骑龙巷了。”
要知道陈平安当初在皇宫,还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让那妇人当簪子用来着。
陈灵均也不客气,说道:“那就包在你身上了,说好了啊,这会儿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你别放我的鸽子,到时候讨顿骂,我骂起人来,可不会含糊。”
袁天风叹了口气,有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开口询问。
他们三个刚刚从杏巷、泥瓶巷那边一一走过。
陈灵均说道:“我家山主老爷无意间与我说起一事,好像魏山君对辛先生很仰慕,想要帮着讨要两幅字帖,好事成双嘛。”
陆掌教的学问,不需多说,哪怕是郑大风,当年在高人辈出的骊珠洞天里边,说他是“神华内秀,学问精深”,其实并不过分。
等到粉裙女童离开宅子,陈清流就又问青衣小童一句,她不着急,你就不着急?
陈灵均大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没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会跟着她共同参加一场“山巅”议事,把一座天下的规矩框架先给定下来。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宋和。
陈清流笑道:“常听你念叨这个贾晟,有机会见上一见。”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
陈灵均哈哈笑道:“老厨子学问再杂,不还是老光棍一条。”
朱敛摇头道:“他不敢来,就算来了,他以后就真不敢来了。”
一张酒桌,连同他自己,老道士贾晟,车夫白忙,儒生陈浊流。
极其生财有道,所以在远古书生当中,属于异类。
郑大风确实觉得钟倩的拳法不够分量,朱敛也觉得钟倩对自己不够心狠,有今天的武学成就,都是脚踩西瓜皮罢了。
郑大风相信苏店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肯定来过这边,与相依为命的叔叔,说些心里话。
仙尉卷起本就是装模作样的书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这么个道理,游子思乡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讨生活,同样需要豁达几分。”
“这没什么,万年以来,用几个不同身份,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在骊珠洞天的那点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被辛济安称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悬一把铁剑。虽说身穿儒衫,却更像是个混江湖的。
袁天风转移话题,“先生为何喜欢以稗官自居?”
小陌笑道这种场子不用找回。
陈平安拿着烟杆的手绕到身后,轻轻敲打后背,点点头,笑道:“还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学问,更斯文些。”
陈灵均灌了一口酒,“有些时候,觉得你说话跟贾老哥挺像的。总能冒出几句好话,比如酒杯内外两天地。又例如酒桌之外争不来第一,上了酒桌不得争一争?”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书育人必须长久见功,等到出门远游之时,我自会留下一个符箓分身在村塾这边,开馆授业一事,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刘飨洒然笑道:“以前的赞誉,我在当时就是无福消受。后世的骂名,一样担不起,后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样了。”
这其实是一个山上山下公认的事实,大骊王朝对此都是默认的。
那会儿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过来教训穷书生陈浊流,不要觉得自己学了点山上仙法,嘴上就总是嚷着打打杀杀,江湖不是这么混的,咱们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求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晓不得,知不道?
陈清流说道:“近期可能还会有辛济安的一个朋友要来宝瓶洲,如果届时辛济安还在落魄山,对方可能会登山拜访。”
朱敛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边,可以有资格教给陈灵均九十八个道理,唯独在交友和待客两事上,不用教,也教不来。
这都行?
陈平安好像不再对此上心,已经岔开话题,指向前方的一处山岭,笑道:“巧不巧,那处名为送驾岭。”
陈灵均下意识望向荆蒿这种飞升境大修士,当然不是怕酒友荆蒿了,而是怕这些吃饱了撑着喜欢假装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宋和试探性问道:“陈先生,那我们就算约好了?”
所以苏店的祈雨内容也好,后边这个古怪书生的言语也罢,他们两个都听得懂,至于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陈灵均当时就有点奇怪,自家老爷竟然连这种事情都说给自己兄弟听了。
陈平安问道:“赵侍郎还在村里?”
都没敢写上那人的名字。
陈平安只得与之相对而站,拱手还礼。
好像如此一来,就都不用与那个传说中的斩龙之人擦肩而过了。
除了擅长管钱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间第一等的纵横家。
陈平安问道:“因为不是特别占理?有多管闲事的嫌疑?”
陈平安说道:“那个人,人很好,是一个村塾蒙童的父亲,家里比较贫苦,是个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挣钱的活计都愿意做,背树烧炭养蚕采茶,什么都做,酒量不行还特别喜欢喝酒,而且酒品差了点,我方才就在劝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点,喝酒别那么冲,一上酒桌就先干一杯几杯的,拦都拦不住,喝高了就发酒疯,什么话都敢说。”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其实跟山上没太大关系,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老说法,里边确实有点忌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这个,何况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很多事情,是出门之后,才发现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乡跟这边,都是有谁上山沿着溪涧抓那石蛙,逮着第一只,都会折断一条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带回家的。”
朱敛耐心解释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虽说是名归实不与的情形,但是在莲藕福地之内,终归是山上的执牛耳者,越往后,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种在其位谋其政的想法,便会担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这边,如井蛙观海一般,见什么都是新鲜事,她就想要了解更多的规矩,回去后好早作谋划,尽可能多的聚拢山上势力,将练气士的人心,拧成一股绳,最终为福地在落魄山这边,争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临时的小山头,陈灵均是东道主,负责待客,除了挚友陈浊流,还有几个刚认识的新朋友。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明月夜里,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来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低头调弦几下。
如今每顿酒,都是忆苦思甜呐。
陈清流笑眯眯道:“来历不小,脾气很大,你悠着点。”
宋和缓了缓心绪,顺着陈平安所指的方向,看着那处远山,笑道:“当年每次跟先生谈心,与先生请教学问,往往起先都是一头雾水,先生解释过后,便会豁然开朗,先生冷不丁再抛出一个问题,一头雾水之上再添一头雾水。”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只是提起烟杆,指了指远处一个山头方向,给宋和大致说了那乌泥潭的祈雨灵验,那座山顶水塘里边的鲫鱼、泥鳅等水族,确实都背脊带有一条淡淡的金线,陈平安再拿烟杆指了指身后的山,说那地儿,最高,当地百姓称之为啸天龙,都是世代相传下来的说法。
郑大风起身掏出一壶酒,蹲在坟头,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壶酒。重新起身,随手将空酒壶远远抛入河水中。
陈灵均听到只是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松了口气,替好兄弟高兴呢,就像老厨子说的,今日无事,即是好事。
陈灵均忙着自己开心呢,就没有嚼出朱敛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江湖经验再老道,为人处世再机灵,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之役的积威深重。
小陌却是对她知根知底,当场拆穿谢狗那个张口就好的的谎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没问题,好可真算不上,当年你杀气腾腾跟那两位书生问剑,关系能有多好。
这么多年,在落魄山,陈灵均自认就没做点贡献,心里边很不得劲。
宋和稳了稳心绪,轻声问道:“陆掌教来过这边了?”
朱敛说道:“魏檗收到这份礼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帮的忙,他还是会喜出望外的。”
陈灵均压低嗓音说道:“老厨子,要说实打实的亲身经历,你是不济事,可嘴上的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你给说道说道,那个湖山派的高掌门,她咋个待着就不走了,怎么回事,可别是瞧上我家老爷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不惯着她。万事好说,唯独这个,不能稀里糊涂的。”
至于理由,就很陈浊流了,说是反正大家都姓陈,都是缘分,何况这几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其实这个问题,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问了。
背后坟头就是那个娘娘腔窑工的,生前凄惨,好像没有立锥之地,死了也没占多大地儿。
“娶妻娶贤。”
怎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酒品不太好的乡野村民,来得让陈先生有耐心,说话注意分寸?
陈平安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好的道理,是说给谁听的?恐怕读书人能够听得进去,就已经很好了吧。”
陈灵均洋洋得意,“老厨子,我跟好兄弟谈好了,回头让他请辛先生写帮忙两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来,不会浪费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让老爷转赠魏檗,呵,我会与老爷事先说好,别说是我的功劳,魏檗这人,矫情,好面儿,知道是我帮的忙,估计要在肚子里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宝贝,也没那么痛快了。”
朱敛笑着提醒道:“这次可别随便拍肩膀了。”
小陌给出了理由,没有任何藏掖,谢狗虽然不太情愿,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边,也就捏着鼻子去了拜剑台。
有个光脚少年从祈雨很灵的乌泥潭那边,钓着了一条两条长须、头颅硕大的怪鱼,通体金黄色,得有成人的一条胳膊那么长,蜷缩在少年腰间的鱼篓里边。
陈清流点点头。
宋和回头看了眼学塾方向,欲言又止。
宋和沉默片刻,没来由感叹一句,“归根结底,无论靠山靠水,还是靠天吃饭。”
山路那边,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声叫好,陈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就在这边的酒桌上,陈平安曾经听了句话。
陈灵均就晃荡到了朱敛身边,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摇晃肩头,连人带椅子“走到”朱敛身边,故意张大嘴巴,朝老厨子吐着酒气,“老厨子,嘛呢,长夜漫漫,睡不着觉,哈,想姑娘啦?”
一来二去,她也就跟陈灵均的那几个朋友熟了,先前陈浊流就问她一句,听你们山主说你,尚未结金丹。可是有什么难处?
陈暖树只是笑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