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方言,与本地土话,也有个玄之又玄没道理可讲的相通处,每每聊起时节气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会习惯乡言一句,用三个字或开头或收尾,这天公。
袁天风说道:“上古以降,后世学子,本不该如此走极端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
那个老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既没有喝多酒,也不是发牢骚,只是语气淡然,神色平静。
陈灵均还在那边自顾自掏心窝子言语,“老厨子,真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咱们男人上了岁数,真就得认命,大风兄弟稍微捯饬捯饬,兴许还能骗个媳妇回家,模样嘛,反正也讲究不来,大风兄弟有一点好,总说是个娘们就成,没啥要求,凭眼缘,看着顺眼,过得去就行了,灯一黑,被子一卷,床就走路了。”
陈灵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说得明白点。”
陈灵均摇头晃脑,“啥过瘾不过瘾的,喝多了吐,吐完了再喝,开心。”
陈灵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个钟倩呢,听说是咱家莲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爷挨打就算了,就没跟你这个同乡,讨教讨教?”
陈平安点点头,“刚来过,差不多可以说是陆掌教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
小姑娘询问一句,不会耽误仙尉道长看书吧?
仙尉笑着说怎么可能。
陈灵均咧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栽赃嫁祸,挑拨我跟大风哥的兄弟情谊。”
只可惜据说朱敛有自己的讲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陈暖树在场的时候,没有外人,两个小姑娘开口说想听了,他才会摆弄这些被他说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宋和点点头,“一切正如陈先生所料。”
宋和听不懂这边的土话,陈平安就帮着解释一番,原来他们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里有个老人走了,算是寿终正寝,但是只因为老人并不与村子同姓,按照这边的乡俗规矩,是不可以进村祠堂设灵堂的,那个老人的晚辈们就不乐意了,扬言如果祠堂再不开门,今夜就破门而入,谁敢拦着,他们打也要打进去。
陈灵均很久没有这么甩开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
朱敛问道:“这些天酒喝过瘾了吧?”
陈清流双手负后,笑道:“有事商量?就是开不了口?”
陈平安玩笑道:“你拿我跟崔师兄比,等于同时骂我们两个。”
其中一位,来自天外。他曾经与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打过照面,是早年那拨书生里边专门掌管钱袋子的账房先生。
朱敛和米大剑仙,尤其是老厨子,至今还不知一事,因为早年双方的某个关于什么街上美妇、绣楼少女的“绝对”,前些时候被小米粒转述给了回家的好人山主,这才有了相约南苑国京城相互问拳一事。
而那个黄帽青鞋、笑脸温柔的年轻男子,时常陪着黑衣小姑娘一起。师尊说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先生,必定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确凿无疑。
陈平安只是在门口与仙尉闲聊几句,看了眼小镇方向,很快就带着陈灵均重新返回山上。
所以先前在青萍剑宗,米大剑仙总觉得隐官大人瞧见自己,时常面带冷笑,米裕当时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剑仙对此也懒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得了,不管是在春幡斋账房,还是在避暑行宫,不就数他最闲散?更过分的,还是被那些年轻剑修调侃成“一半功劳归米裕”,至于是谁先开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还是顾长龙的某句公道话,都随意了。
白登与银鹿其实算不得如何投缘,只是在山中,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否则实在是太憋屈了。
道士拨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静。
想我年轻那会儿,闯荡江湖,身边的莺莺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着一身正气退散脂粉气。
郑大风朝陆掌教伸出大拇指。
另外一位读书人仰头看着其中一块匾额,“当仁不让,不过如此。求仁得仁,书生底色。”
谢狗双手扶住貂帽,没话找话,小陌,你有怕的人吗?
如果说松籁国湖山派的掌门高君,是正统意义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护,那么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钟倩,无形中就有武运在身,与那高君,两人都是被老天爷青睐的幸运儿。
郑大风斜靠柜台,“晓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回?”
宋和这是变着法子说自己先生的好话呢。
有个姓岑的女子武夫,每天就在山路上练拳走桩,就算瞧见了年轻隐官,她都从不打招呼。
听着弟子的这句废话,本来心情还凑合的荆蒿就一下子满脸阴霾,察觉到师尊的气息变化,高耕立即闭嘴。
换成别人去讨要字帖,看辛济安搭不搭理。只不过自己开口,就两说了,一箩筐都不难,而且不是那种酬唱应付之作,必须每个字都精神气十足。
绝对不会把宋和一行人留下来吃那顿饭。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得先等我出门游历一趟,可能要去不少地方,从未踏足的几个洲,都需要走走看看,回来后,我再去大骊京城。这次游历,耗时长则四五年,短则两三年。”
其余三位同样辈分极高的读书人,则在那座被小镇百姓俗称为螃蟹坊的地方驻足。
二胡是很早就会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这边,道士仙尉其实没想着、而且也没啥机会重操旧业,只是某次在朱敛院子那边,听老厨子坐板凳上拉过一次,仙尉当时可谓听得如痴如醉,惊为天人,就与朱敛虚心请教了几次,朱敛就把那架二胡送给了仙尉。事实上,多才多艺的老厨子,莫说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敛都弹得堪称惊艳,尤其是可以用那软糯的评弹的女子戏腔,极尽男女情爱之缱绻情思。
相传浩然天下初定之时,曾有人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两不相契,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掌教抬起手掌,使劲扇风,气喘吁吁道:“累死个人。”
路过村头,陈平安看了眼鱼篓,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宋和倒是没有任何隐瞒,“住持大骊剑舟和山岳渡船事务的一位关键人物,这位老人都并未在工部挂职,难得偷闲,就带着几个弟子学生去南方散心了,在大渎以南的某个旧藩属国,遇到了一场纠纷,牵扯到了当地朝廷和两座山上仙府。”
这样的一座宗门,高耕实在无法理解,更难入乡随俗。
做人得将心比心,我把你的朋友都当自己朋友,你怎能在背地里埋汰起我家老爷来了。
宋和一时哑然。
白登原本是想着通过这位酒友,多了解如今浩然天下、尤其是宝瓶洲的风土人情,结果一问就抓瞎,银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
宋和约莫是觉得今夜散步的气氛和时机都不错,便开始坦诚相见,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欢说江山风月无常主,唯有闲者是主人。说实话,我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边止步,之所以改道来这边,属于一时冲动。我就怕陈先生对我们大骊王朝太过失望,说出来不怕笑话,我甚至不敢提醒郓州裴通和处州吴鸢,这些个好似就在陈先生眼皮子底下当官的封疆大吏,就怕节外生枝,画蛇添足,被看穿后,担心只会惹来更大的笑话。我在来时路上,曾见桥边河畔有梅树,停车在那边,我发了会儿呆,既怕陈先生如今的心态,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涧一枝梅,路远深山自风流,等明月来寻我……倒也好了。哪怕会在陈先生这边吃个闭门羹,我也算问心无愧了。”
陈灵均连忙起身,邀功去了。
“别乱说。讨要字帖,是我自己的想法,跟老爷没关系,老爷就只是随便提了一嘴,我记了一耳朵。”
陈灵均立马给逗乐了,本来是站在长凳上捧腹大笑,实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个好哥们,就凭你?
如果没记错,在朱敛那边,陈平安已经骗了一幅字帖去,好个好事成双,倒是没说错。
你们一个比一个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这边都敢口无遮拦、就完全不怕教坏我家小米粒是吧?
暖树那个笨丫头,这几天表现不错,端茶送水,炒下酒菜,送来蔬果……井井有条,都不含糊。
谢狗苦着脸,有点憋屈,说我可打不过礼圣,这个场子找不回啦。
陈灵均扬起脑袋,问道:“真能成?不为难?”
陈平安默然不语,吞云吐雾。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赶来此地了,就不知道缩地山河到好哥们身边?
陆沉笑问道:“大风兄弟,要给老弟指点啥事?说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细胳膊小腿的,兴许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动……”
刘飨走路的时候,习惯性身形佝偻,直不起腰的模样。
后来干脆用了浆糊,将那一页与封面黏在了一起。
““书上说,不忘家乡,仁也。不恋故土,达也。””
犹豫了一下,走出小镇,路过石拱桥,来到一处与西边高山接壤的小山岭,脚下就是片片田垄。
宋和问道:“如果是陈先生,该怎么解决?”
“人生世,没名堂。”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小米粒哪怕听过几次了,还是次次觉得这会儿的仙尉道长,唱得可……好看了。
朱敛重新躺回藤椅,摇着蒲扇,懒洋洋说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宋和问道:“陈先生方才跟一个青壮汉子聊了什么?”
陈平安开口道:“当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练气士当中,有玉璞境剑修白登,刚刚从附近那座龙宫遗址走出,可算是半个大骊本土修士了,另外还有一头鬼物,道号银鹿,曾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这厮境界不在了,心眼还在,可以与天生脾气急躁的白登打配合。此外流霞洲青宫山荆蒿,这次身边还跟着一个玉璞境的高徒,叫高耕,我可以请他们三个同去,再让银鹿与那位老先生,认个家族长辈好了,都不用赵繇他们露面,就可以摆平这桩可大可小的纠纷,对方愿意闹,就让银鹿跟着闹大好了。到时候再让高耕道友摆明身份,就说自己来自流霞洲青宫山,还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
这种处境,有点类似出海访仙的左右。
肯定是那个名叫苏旱的娘娘腔,在四下无外人之处,时常哼唱的曲子,苏店听得多了,就跟着学会了。
陈灵均一听就不乐意了,“老厨子你这话说得伤情谊了。”
曾是女身,取名苏旱。雨师烧火,岂不可怜。雨师祈雨,竟然还是求而不得。
刘飨笑道:“陆掌教的《天运篇》,有那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我辈好酒之人,饮醇醪如蛰者苏。走,找个小馆子夜宵摊,喝酒去。”
每天早晚巡山两趟的小水怪,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一座上宗的护山供奉。
言语之际,陈清流抬起手掌,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再若非是皇后余勉递出手钏,让太后南簪自己来学塾这边试试看?看看陈平安会不会让小陌撤掉剑术禁制?
郑大风踱步进了铺子,“胭脂那丫头呢?”
郑大风在药铺跟石灵山随便掰扯了几句,走出门外,伸手挡在眼前,抬头看着日头。
青衣小童笑着笑着就收声了,挠挠头。
但凡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点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今夜就不会说这种话。
宋和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目视前方,轻声说道:“当年先生曾与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两句话说得极好,说那世间德胜者其心平和,见人长处短处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好事坏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先生最后说,前者可以将脚下道路越走越宽,后者只会越走越窄。”
老神仙荆蒿,剑修白登,鬼物银鹿,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玉璞境,名叫高耕,相对比较晚上山了,是个闷葫芦,酒桌内外都不爱说话。
陈灵均双臂环胸,眉眼飞扬,“跟老爷学的嘛。”
郑大风坐在田埂上边,身后就是一处没有墓碑的小坟头,孤零零的,垒石而成,很不起眼。
“可以理解,高掌门确实有心了。”
陈灵均揉了揉下巴,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两幅字帖,够够的了,再多要,有点不讲究了。老厨子说得对,跟书家求字,宜少宜精不宜多。”
小米粒今天睡觉晚,闲着没事就出门耍去,万一一个不留神,就能见着回家的裴钱呢。
小米粒蹲在一旁,连连摆手说不用,蹲着就好嘞。
袁天风无奈道:“别人说我是高人也就罢了,你说这个,总觉得是在讥讽晚辈学艺不精。”
最后他笑言一句,挥了挥手,“胶车倏逢雨,请与诸生解。”
山上,方才小陌已经带着谢狗去往拜剑台。
宋和却是一个较真的人,要说志怪传说,作为大骊王朝的一国之君,没少听说,更没少见,问道:“真是那类早年陆地龙宫贬谪左迁的蛟龙在乌泥潭歇脚,需要自囚一地,行云布雨多少年,好将功补过?”
走渎化蛟之后,尤其是听说那场中土文庙议事,对方现身了,陈灵均就一阵头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还听到了剑仙曹曦在祖宅内的某句呢喃。
那几个给陈仙君陪酒的,还能如何,都说好。
仙尉这才转过头,小米粒一路飞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从桌子那边搬来一条长凳。
山脚的看门人,是个喜欢看不正经禁书的假道士。那个时常挑担搬酒到宅子的汉子,好像是个武道境界极为可观的纯粹武夫,好像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落魄山的上任看门人。
小米粒点头,使劲鼓掌却无声,“有道理,仙尉道长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嘞。哈,这么好的道理,我要关起门来,跟它好好相处,可不能让它偷偷溜走哩。”
“我们什么时候去落魄山看看?”
就凭自己的修道资质和勤勉作风,可别一个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龙啊,到时候不得跟那位斩龙之人找上门?
只是这种事,说出口到底丢人了点,他脸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爷聊这个。
当仙尉闭着眼睛,微微仰头,面带微笑,用一种据说是老生戏腔唱出那句“我本愿将心单单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却只照沟渠”。
只要崔瀺还在,整个宝瓶洲,不管北边还是南边,就像皇帝宋和所说,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以北,谁敢说什么?
见一旁的陈先生沉吟不语,宋和笑道:“陈先生只管放心,这种事情,赵繇去了,就肯定能够处理好的。”
陈灵均一脸不信,“比如?”
陈灵均从袖中摸出两壶酒,递给陈清流一壶,他自然不清楚,能够让极为自负清高的陈清流如此评价,有多难得。
从这边望去,可以看到那条龙须河。
陈清流笑问道:“既然开口求人了,不如多讨要几幅?”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什么公务,需要一位刑部侍郎带着地支修士一起出动?”
宋和歉意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陈先生千万别介意。”
曾经旁听过一场对话,景清道友询问朱敛,“老厨子,就没有你不会的事情吗?”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这种勾当,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朱敛说道:“别多想,与男女情爱无关系,只是一个特别想要挣钱的人,突然进了金山银山,眼缭乱,总想要多搂点回家。”
谢狗在云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摇晃,衣袂飘飘。
此人就是中土文庙那边,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礼的读书人。
却不晓得那几个被敬酒之人,一个战战兢兢,笑容尴尬,小心翼翼打量陈仙君的脸色,一个随时可以去见自家老祖宗的,牙齿打颤,根本不敢瞧那位斩龙之人。这么一双酒桌上的难兄难弟,委实是有苦难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为何坑我们。
宋和摇头道:“他已经离开郓州地界了,要处理一件紧急事务,可能要带上半数地支修士,分头赶路,相约在陪都洛京那边。”
袁天风问了个稍微不那么犯忌讳的问题,“子骏先生是不是曾经在骊珠洞天待过一段岁月?”
陈灵均走路带风,呵呵一笑,在自家落魄山,在这北岳地界,自己这些年啥奇人异士没见过?何尝怂过?
陈平安笑道:“都是这边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说法,真真假假,事实如何,很难说了。如果早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先前就跟陆沉刨根问底了,让他帮着推演推演。”
他转头望向那位账房先生,笑道:“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么久,可有收获?”
宋和解释道:“我好说歹说,老人依旧只肯收取一块末等无事牌。因为老人担心身边人会被牵连,只得拗着性子,亮出了那块无事牌。”
才从龙宫遗址走出没几天的白登,跟那位道号银鹿的仙簪城副城主,也算混熟了,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在是不敢说,感觉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准备喝下一顿酒。
每次喝过酒,陈灵均和陈浊流,经常一路散步到集灵峰祖师堂那边再往回走,哥俩好,聊得高兴,就在路上偷摸喝两壶。
仙尉总觉得年轻那会儿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几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红颜知己了。
朱敛笑骂一句,“屁话,当然有。”
语气也谈不上埋怨,至多无可奈何,抬头看一眼天,叹口气而已。
陈灵均拍着胸脯,“不多大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一行人在夜幕里,悄然来到槐黄县城。
陈灵均啧啧啧。老厨子强啊,不用喝酒,就能说这种大话。
陈灵均最喜欢陈浊流这一点,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跟自己一个德行。
陈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气。”
山门口那边。
朱敛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数,除了出身亚圣府的剑客阿良,还有暂时不在山上、出去游历的词中之龙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圣先师说成“好勇过我”的得意弟子,作为最早跟随至圣先师的那拨远古“书生”之一,此人曾经留给后世一句仿佛万年长鸣的铮铮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众人结结实实喝过了酒,酒足饭饱,各回各家,陈灵均与好兄弟陈浊流一起出门散步,大伙儿约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时辰,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随后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语,头顶三尺有神明。
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方是孝心,一边是习俗。这种事情还能怎么解决,就没办法解决。”
昔年藕福地的画卷四人,都是各自时代的天下第一人,大体上,就是那种表面和气、心底却又各自看不起其余三人的主儿,关系过得去的同时,却又暗流涌动。
这里,奇人怪事太多了。
只说先前南边那几个大骊旧藩属,复国之后,为何会主动放出消息,要捣毁那些辖境内仙府的山顶石碑?
其实就是一种对大骊宋氏的试探。
陈清流微笑道:“朱敛是个极少见的妙人。”
陈清流点头道:“是不多大事儿。”
从头到尾,刘飨都只是笑着袖手旁观,不言不语。
陈灵均满脸悻悻然,结果一想到某个人,不最怕的那个。
在自家落魄山,谁会不喜欢小米粒呢?
陈平安收起烟杆,跟那几个老人道一声别,就带着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陆沉拨了拨郑大风的手掌,纹丝不动,只得说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劲,竭尽全力,抖搂些山上手段。”
陈平安非但没有表示半点认可,反而得寸进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这就问心无愧了?”
以前独自浪荡江湖的年月里,迫于生计,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实很是学了些手艺,跟人下赌棋挣钱,只是其中之一。
所见所闻,与其余两位师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痴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虫他们的一些过往事迹,皆与“孝”字有关。
宋和自顾自说了一通道理:“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久而久之,让她们明白一个道理,我是你们永远得不到的男人,这就叫好男人。
是了。想来剑气长城那边的所有谍报,都是师兄崔瀺亲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有点像是与天祈雨的祷辞。
“景清老弟,有没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帮忙,这个,嗯?”
还有一个腰悬绿端抄手砚的少女剑修,据说是年轻隐官的嫡传弟子,她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俩“帮闲狗腿子”,一个是让师尊都忌惮不已的“貂帽少女”,还有个路上碰见了高耕就喜欢故意桀桀而笑白发童子。
刘飨答道:“被弃之不用的学问,越往后越难登大雅之堂,时也命也。”
郑大风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种怪话,无异于挠痒痒,“没大没小,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杆旱烟拨了拨鱼篓,少年看了眼陈平安身边的宋和,误以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开个小灶,一起吃个宵夜什么的。少年就毫不犹豫将腰间鱼篓摘下,递给陈先生。
宋和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就是听着确有几分心虚。
所幸霁色峰空着的宅子比较多,这要归功于周首席的一掷千金,不把神仙钱当钱,要说光靠周首席的撒钱,还不够,得再加上老厨子是个顶会钱的人,山中土木营造,俱是老厨子的手笔,使得山上的府邸,各有特色,拿来款待山上修士,还是很有面儿,绝不跌份。
刘飨说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陈清流接过酒壶,揭了泥封,摇晃几下,酒香弥漫,看着月夜山景,由衷感叹道:“此山月色迷人,最能勾留人心。”
先前与陈浊流久别重逢,哥俩都是敞亮人,陈浊流没藏着掖着,说自己这趟跨洲游历,就只是游山玩水,没碰到什么难事,就是这盘缠嘛,确实小有欠缺。
小米粒小声问道:“仙尉道长,睡不着觉,是在想念故乡么?”
真要计较起来,在老爷的家乡这边,哪个不怕?这么多年来,陈灵均好像因为“言语耿直”而吃过的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再次坐在田埂上边,郑大风深呼吸一口气,以心声喊道:“陆沉,我知道你听得见,过来坐一坐。”
宋和好奇问道:“陈先生是劝说少年放了那条鱼?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讲究?”
再就是,他们这次留在这边,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见。只是这种事,宋和在陈平安这边就不提了。
后者是年轻容貌,满身的浓郁书卷气,哪怕刻意收敛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绝天地、却又丝毫不妨碍“井水河水”两处光阴长河相通的神异手段。
袁天风喟叹一声,得到这个确定答复,一些个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就说得通了。
陈平安微笑道:“一个男人,有了家庭,过日子,千万别让自己媳妇一直为难。”
总这么陪着那位陈仙君喝酒,好像也不是个事啊。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听进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道士仙尉被隔壁郑大风如雷鼾声给吵醒了,没了睡意,就干脆搬了条椅子坐在山门牌坊下边,借着月色翻书看。
同样是好饮酒之人,一般醉眼朦胧看世道,郑大风是冷眼热肚肠,有些人是纯粹贪杯,人间有酒仙酒鬼之别。
刘飨笑着摇头,“没什么不妥,蛮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青宫山又不是什么小门派,事务繁多,许多去年末议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早就满满当当了。
如果不是某个细节,让陈平安临时改变了主意。我管你什么皇帝陛下、刺史将军,喝过茶,就可以送客了。
青衫陈平安朝他摆摆手,示意老厨子不用起身。
而他的侄女,就是苏店,小名胭脂。
宋和说道:“算是一种礼敬山神的方式?”
苏店离乡之前,此地确实是她最后所见的故乡风景,她与叔叔说了些心里话后,最后哼唱起一支晦涩难明的古老乡谣,即便是在小镇土生土长的老人,可能都未必听得明白。
宋和小声问道:“陈先生,这又是怎么回事?”
石灵山臭着一张脸,这个名义上的师兄,整天没个正行,还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脑袋往锅里晃两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头都不用买半两油。”
陈灵均说道:“小事一桩。如果哪天,咱们哥几个都齐乎了,同桌喝酒,那才叫痛快。”
在御风途中,她还在埋怨那个小题大做的山主,不晓得自己在某本老黄历的交情,她跟其中两位即将到来的客人,关系老好了。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便出现在山脚,撒开脚丫狂奔上山,跑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郑大风身边。
少年快步走向陈平安,喊了声陈先生。
陈清流笑眯眯说小丫头是文运火蟒出身,想要走水成功,是不太容易。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不管怎么说,跟那几个新朋友确实投缘,很聊得来,但是陈灵均与陈浊流,却是患难之交,过命的兄弟,真正的交心了。
人生常有苦处,叫人欲哭无泪。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装无所谓,故作云淡风轻说着某些不容易。
就是这么一个对世道满是失望的男人,这辈子到最后,却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爷开开眼,好让某个无亲无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报。
长久沉默过后,郑大风与陆掌教异口同声说出口三个字。
蹲在田垄旁,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双手抱头,嚼着草根,视线上挑看天,微笑道:“这天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