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被改艳一把夺过,放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伸出手,“把那封信拿过来看看。去菖蒲河喝酒之前,当然信得过在我家乡为官、有口皆碑的曹督造,现在不好说。”
小陌笑问道:“公子这会儿还记得那句赠言吗?”
谢狗点头说道:“茅司业一并解释过了,好像是文圣老爷从人云亦云楼那边某本书上,看来的一句话,因为书上那句话,旁有朱笔一划而下。”
曹耕心叹了口气,似乎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很有道理的这句话,根本就不讲道理嘛。
周海潮双臂环胸斜靠一处厢房门柱,笑眯眯问道:“曹侍郎方才所说,都是真心话?”
陈平安笑着点头,“念头生念头,一路自然生发如百绽放,很难,但是要想一念不起,也很难。你随便问我个问题,比如我们在大骊京城的所见所闻。”
便是袁化境,都忍不住瞥了眼曹耕心。
陈平安眼睛一亮。
小陌笑问道:“公子此问的对象,不该是谢狗才对吗?”
小陌说道:“谢狗,你最好留在山中,否则我不放心离开。我不在公子身边的时候,你得帮着护关。”
上柱国袁氏子弟,袁化境,元婴境剑修。大骊皇子宋续,金丹境剑修。神诰宗清潭福地出身的女子阵师,韩昼锦。上柱国余氏出身的兵家修士,余瑜。京师道录,句容人氏,葛岭。译经局沙弥,后觉。阴阳家练气士隋霖。儒生陆翚。鬼修,改艳。精怪出身的少年,苟存。苦手。唯一一位纯粹武夫,海边渔民出身,山巅境宗师的周海镜。
曹耕心瞥了眼女子的胳膊那边,都不敢多看,苦笑道:“酒都有假酒,何况是说出口的话。”
周海镜却蓦然而笑,“行了行了,你是掌柜,我只是二掌柜,你说了算。以前是觉得你是傻,才不知道如何挣钱。”
陈平安说道:“但是对你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层束缚。”
陈平安笑道:“我在信上一并写了,但是会不会被文庙那边驳回,不好说。”
余瑜张大嘴巴,她一手握拳,使劲一挥。
儒家弟子,只要成为书院贤人或是君子,都可以得到一句书院山长或是陪祀圣贤的某句赠言。
云过掩月,朦朦胧胧。
在查探练气士气机涟漪和天地灵气脉络流转一道,小陌其实要比白景胜出一筹,也正是凭借这门看家本事,万年之前,他跟白景才会只有三场问剑,不然别说三场被迫领剑,三十场都有可能。
是那句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这幅画面,看得火神庙葡萄架下的封姨,只觉得大开眼界。
他与落宝滩碧霄洞洞主,确是相互视为知己的挚友,说一句关系莫逆,没有任何水分。
周海镜压低嗓音说道:“我觉得陈平安还是个雏儿。”
小陌仔细想了想,“曾在树下,听佛祖与一位无名氏言说佛法,后者说他人即是人间炼狱,佛祖却说人间因此开了一朵莲。”
文庙的这句赠言,出自自家先生的《天论篇》。
陈平安有些奇怪,封姨再胆大,她也不可能偷听中土文庙的议事才对。
陈平安接过桶饼,问道:“给钱没?”
所以曹耕心瞧见了皇子宋续,也没起身打招呼。
曹耕心倒数第二句话,真是说到她心坎上了。
陈平安点点头,双手笼袖,面带微笑,然后问道:“崔师兄觉得我不行,倒是你能够胜任?”
陈平安笑道:“我还在呢,你们差不多点。”
曹耕心无奈道:“这个绰号不太好听。”
小陌由衷赞叹道:“公子连这个都懂?”
“念头一起,道心如水起涟漪,起念容易止住念头就难了。”
其实在火神庙葡萄架那边,她跟封姨聊的,可比这带劲多了,就是她们“无意间”听见了小陌跟自家山主的“闲聊”,封姨就白送了她这道锦囊妙计。
要是先前听周海潮这么不上道,改艳直接就让她滚蛋了,今天改艳心里有底,半点不慌,便聊了些自己的一些“心得”,与周海潮说了客栈接下来会如何运作的“一本生意经”,听得周海潮惊疑不定,改艳这傻子,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对啊,她本身就是女鬼。那改艳就是……突然开窍了,有如神助?!
小陌捻起一粒生米,细细嚼着,以心声问道:“公子最近经常忘记什么,与人对话才重新想起,是为了闭关做准备?”
谢狗试探性问道:“山主,我可以陪着小陌一起吗?”
“返回大骊之前,再给那些朝廷、仙府留下一句提醒,如果之后在任何一封山水邸报上,看到有提及这些意外的噩耗或是讣告,又或是妄自猜测、栽赃嫁祸给北边的某个王朝,那么作为回报,他们所在朝廷的那张龙椅,山上的掌门座椅,就会一直空着,坐一个没一个。”
陈平安便摸出随身携带的一颗碎银子,放在貂帽少女的手掌上边。
片刻之后,一袭青衫出现在小巷,双指弯曲,轻轻敲响院门,然后带着小陌,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小陌轻轻关上院门。
周海镜直勾勾看着改艳。
曹耕心灌了一口酒,低下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眯眼而笑,“如果我早点进入这座院子,袁化境他们十二人,估计现在已经身在宝瓶洲以南的某些京城、祖师堂门口了,某国皇帝的头颅,某山掌门的尸体,翻一倍好了,总计有二十四。”
小陌笑了笑,“不太清楚具体的内幕。”
谢狗得了钱,笑容灿烂道:“封姨方才说了,是礼记学宫的那位茅司业,嫌弃飞剑传信太慢,所以等到议事结束,走出文庙后,茅司业就喊了她的神号,请她帮忙报信。”
如果担任一正三副的文庙教主,据说是至圣先师亲自从某本书上,“裁剪删减”出一句寓意美好的言语。
谢狗立即转身,飞奔离去。
难时给予一颗钱,胜过显贵一锭金。何况那会儿周首席砸钱砸的都是谷雨钱。
陈平安满脸笑意,语气无奈道:“你都搬出佛祖了,我还能怎么说。”
明月皎皎又团圆,月光长长照离人。
小陌说道:“周首席让魏山君帮忙,已经返回落魄山了。”
曹耕心瞥了眼长凳那边的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只在地,一只悬空。
小陌轻声道:“公子?”
反正只要不是心声言语,封姨肯定都听得见。
改艳听得一愣,碰到钱多到没地方的那种大傻子了?
这位胆大包天的曹侍郎真心作死啊。
陈平安说道:“那就是有了。”
谢狗咧嘴笑道:“好些才子佳人小说上边,不都写了嘛,读书人京城赶,考中了进士,敲锣打鼓登门报喜的人,都有赏钱哩。”
道路上,小陌满脸微笑,谢狗抿嘴绷着脸,陈平安很不暮气沉沉,一如少年。
生意极好的桶饼摊那边,汉子骂骂咧咧,瞧着蛮老实的一个小姑娘,怎么是个骗子。
周海镜咧嘴笑道:“好家伙,三郎庙袁家,骡马河柳氏,都是他们北俱芦洲排得上号的大财主!必须按照原价翻倍,再翻一番才行!”
他突然问道:“陈先生真带着朋友去过菖蒲河了?”
陈平安与他们解释道:“小陌说你们突然往一个地方凑,我就有点好奇,既然是曹侍郎在这边召集你们,就没我什么事了。”
曹耕心看了眼地支十二人,再望向那一袭青衫长褂坐长凳的男人,摘下酒葫芦,提了提,笑呵呵道:“说几句真心话之前,陈先生,容我喝点酒壮壮胆?”
等到曹耕心言语落定,院内开始寂静无声。
你说你坑谁不好,敢坑这位陈先生?
只说陆翚,就曾被陈平安一手既如拳法又似剑术的“开”,瞬间被几十把长剑钉穿。还有女鬼改艳,当时也没见“那个陈平安”如何怜香惜玉,以一手据说是自创的剑招“片月”,给当场剁碎了。
她还以为在咱们大骊京城地界,喝酒吃饭,报山主或是国师的名号,就不用掏钱哩。误会了哈。
果然谢狗所说,如陈平安心中所料。
曹耕心一时语噎。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啊。
就跟擂台问拳差不多,气势一弱,就再难砍价了,周海潮只得退让一步,她跟改艳三七开。
就凭陈先生之前在兵部衙门里的那番金玉良言,改艳这个客栈掌柜,别说搬条板凳,只要陈先生愿意,坐她都行!
改艳放长凳的时候,就见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朝自己微笑致意,她就还以微笑。
谢狗啊了一声,一拍貂帽,“给忘了。”
陈平安转移话题,以心声与他们道:“小陌,我跟陆掌教商量好了,他帮我跟君倩师兄传一句话,君倩师兄很快就会赶回浩然天下,我已经书信一封寄给文庙,让你走一趟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好跟老观主叙旧,你在那边,可以多待一段时日,不着急返回落魄山,我反正近期准备闭关一次。”
陈平安笑道:“幸好喝酒壮胆才来这边,你们聊你们的,我就不继续留在这边碍事了。”
小陌一脸茫然。
记得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就听说姜尚真在那边的很多事迹,臭名昭著,比如有那什么一座山头只招惹一位女修、一个江湖门派只骗一个女侠的讲究,都是什么臭毛病。
谢狗唉了一声,善解人意道:“看来山主是想山主夫人了。”
曹耕心赶忙说道:“有关系,陈先生休想置身事外,崔国师有话让我当着你们双方的面,公开说上一说。”
谢狗歪着貂帽,“为嘛生气?我觉得是一句好话啊。长春宫仙酿,是人见人喜的好酒,好到喝过了酒,酒坛都会留着呢。”
周海镜说道:“是真傻。”
小陌其实越来越觉得谢狗在落魄山,有没有他小陌都一样,她很入乡随俗,她每天都把日子过得很开心。
“以不义猎义则易,以义猎不义则难。”
陈平安好奇道:“是哪一句?”
忘了是谁说过,犯错与遗忘,都是天公作美,是一种带着怜悯的温柔,属于法外开恩。
谢狗咧嘴笑道:“封姨还说了,茅司业说文庙那边连给你的那句赠语都敲定了。”
曹耕心一笑置之,只是狗改不了吃屎,借机又剐了一眼她那边的浑圆风景。
曹耕心道:“崔国师在信上没有说这个。”
谢狗出现在道路前边,递给他们几个油纸包裹的桶饼,“好吃。”
若是担任学宫祭酒、司业,或是儒家七十二书院的山长,就能够得到礼圣、亚圣和文圣的赠言。
改艳脸红道:“那不是跟陈先生闹着玩嘛。”
陈平安与改艳道了一声谢,坐在长凳上,笑道:“说说看,我听着。”
“都闭嘴。”
以前在北俱芦洲,她可不这样,赶山采药,到了山市摆地摊,价格公道,都是一分钱一分货。
改艳只知道他是陈先生的贴身扈从,曾经一起入宫觐见太后娘娘。
你也真有脸收,公子还真给……
坐在石磴上边的封姨合上书籍,她有些羡慕他们。
周海潮眼睛一亮,都不说行不行,直接跟改艳谈如何分账的事了,她狮子大开口,要跟改艳五五分账。
内心微动,随之动心起念,只是陈平安就打散了那份道心涟漪。
“你们纯粹剑修,天高地阔,本该逍遥其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曹耕心起身笑道:“陈先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貂帽少女从袖中摸一粒碎银子,汉子接过手,顿时笑逐颜开,忙不迭说欢迎客官再来。
陈平安道心之中。
一双金色眼眸的自己,他在那些名为“遗忘”的关隘之上,蹦蹦跳跳,好似稚童玩着跳方格的游戏。
在那青冥天下的一座小道观之内。
陈丛,原来是我,陈平安。常伯,原来是你,大师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