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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3.第1183章 凝眸处最痴绝

第1183章 凝眸处最痴绝

意迟巷既有袁正定、关翳然这样的出息子弟,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也有穿不上官袍、混不着荫封纯属混日子的, 挣钱而已。

今天曹耕心走在回家路上,就遇到这么一个别说挑起家族大梁、不拆梁就该高烧香的纨绔子弟,家族对此人也谈不上如何失望,反正意迟巷和篪儿街,这样的官宦子孙和将种子弟,不在少数,只要逢年过节那会儿,少碍长辈的眼, 别凑上去讨骂, 正月里难受几天,差不多就能快活一整年了。马车缓缓停下,因为男人听到车夫的心声提醒,说曹侍郎今儿没在衙门当差,男人赶忙伸出白腻手指掀开车窗帘子,他与曹晴朗是同龄人,今天车内带着个衣衫华贵的狐媚子,她说是想要逛一逛传说中的意迟巷,寻常车马哪敢来这边逛荡,即便法无禁止,也没胆子来这条巷子游览,男人就带她来长长见识,这类行径, 屡试不爽,比春药还管用。男人挪到车窗那边,伸手提着彩衣国编织的帘子, 瞧见了那个拎着紫葫芦独自散步曹侍郎, 他先与女子吹嘘了一通, 自己与曹侍郎是怎么个关系好,曹侍郎如今在咱们大骊朝中又是如何显贵。意迟巷只有在早朝和黄昏两个点,车水马龙,人满为患,这会儿还是很冷清的。男人把脑袋探出车窗,见四下无人,便大喝一声,笑道曹大哥,得空就去我家酒楼喝酒,刚进货了一批山上酒酿,其实滋味不比长春仙酿逊色,就是相对名气小了些。

走在梧桐树荫里的曹侍郎停下脚步,转头望去,车窗那边就像挂着一颗猪头。

曹侍郎便侧过身,等到马车缓缓靠近,拿酒葫芦轻轻一敲那颗猪头,笑眯眯调侃一句,韦胖子, 这是带弟媳妇归宁, 终于舍得回家啦?

姓韦的肥胖男人赧颜,自己都还没成亲呢。他确实没有与那女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与曹耕心确实是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关系很铁。

曹耕心少年时倒卖那些不正经的玩意儿,都是这个家伙在忙前忙后,如今也是唯一一个曹耕心喝酒记账且从不催债的好人。

而且男人有一个宗旨,不管曹耕心当了什么官,从不求他办事,见了面就只是约酒,约上了酒,也只聊年少趣事和糗事。

曹耕心满眼笑意,没有挪步的意思,就站在路边陪着胖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好像一个恍惚,昔年白白胖胖的少年,就变成了蓄须的成年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又胖了几圈。

大概正因为挣钱不凶,再加上家族长辈这些年在官场不太景气,有点走下坡路了,已经多年没有一个有资格列席小朝会的顶梁柱,胖子只是在菖蒲河开了一间酒楼,相较于一般老百姓当然算是日进斗金了,可在高门林立的意迟巷,混得就连个所谓的高不成低不就都算不上了,在意迟巷那拨公认不务正业的显宦弟子里边,都属于不入流的,一些个后辈,只要是肯跑大渎南边生意的,前些年都拥有一两艘山上的仙家渡船了,总之没几个瞧得起眼前胖子的。

就在此时,又有数辆马车路过此地,显然瞧见了曹侍郎的身影,纷纷停下,一个满身贵气的青年掀开车帘,满脸笑容与曹侍郎打招呼,双方属于世交,还是姻亲,所以青年喊了这位吏部侍郎大人一声关系亲昵的曹叔叔。

曹耕心都懒得斜眼一瞥,置若罔闻,只顾着与胖子继续闲聊,就这么把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意迟巷晚辈晾在那边,后者打招呼也不是,就此告辞也不是。在一帮朋友那边折了这么大一面子,青年根本不敢将不悦放在脸上,甚至都没有识趣默默离去,就弯腰半蹲着车帘子和驾车马夫附近,曹耕心还是得到胖子的小声提醒,曹大哥你可别让自己难做人啊,曹侍郎这才朝那支车队斜眼望去,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赶紧滚蛋,一边凉快去。

在一处尘封多年的小镇旧学塾外边,曾经同样在此教书多年的老夫子,转头望去,就看见了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龙须河畔那片坑坑洼洼“座位”众多的青色石崖,小镇百姓俗称为青牛背。

白发童子疑惑道:“怎么讲?”

这家伙在天外跟余斗干上了。真打肯定是真打了,不过双方都有默契,不会往死打,毕竟犯不着。

曹耕心说道:“可别说是我说的。”

屋外有个满身寒酸气的干瘦道士,抬了抬眼皮子,只见一道璀璨剑光划破天幕,转瞬即至明月中。

与碧霄道友酿酒与饮酒,从不知劝酒为何物。

若无小陌,估计都没得谈。

不复见一双金色眼眸,陈平安抬起双手揉了揉脸,无奈道:“李宝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给李先生当弟弟、给小宝瓶当哥哥的,换成别人,我今天可不惯着他。”

白发童子竖起大拇指,“朱老先生,说句真心话,论及男女情爱的学问,你不比隐官老祖逊色丝毫!”

君倩说道:“小陌先生,在这边小酌,喝过了酒,随时可以去往青冥天下,老观主在明月皓彩那边等着你,万年未见的老朋友了,可以接着喝第二顿。”

小陌听过碧霄道友的解释,就先拿起一壶百年酒,不着急喝其余两种酒水,人生幸事之一,就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

曹耕心感慨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小陌点点头,记得当年走在队伍最后边的“哑巴”少年,就是如今的道祖。

陈平安叹了口气,眼神示意小陌不用拦着,李-希圣这才推开门,看见一双金色眼眸的“陈平安”,发髻间趴着一个小家伙。

石柔赶忙停下活计,搓了搓手,笑着接过手,跟裴钱道了一声谢。

怪不得崔东山没能捡着这个大漏,一来境界不够,二来在这骊珠洞天旧址内,能称之为古怪神异的人事和地方,还少了?

少年郎少不更事,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嘛。

陈平安说道:“念头自然生发,比当年崔师兄少了一大半,尽量收束念头,比崔东山多了至少半数。”

小陌意气风发,伸手指了指满桌子酒水,“一张桌子两道友三种酒,岂不是早就自在了?”

自己小时候,每次喊师父,从来震天响。

为了她的这个喜好,在家乡天下搜集到更多的白也最新诗篇,从不求人的吴霜降,与玄都观,华阳宫,还有那座诗余福地,欠了不少人情,当然都还了,至于这类买卖划不划算,吴霜降说了算。

桌上的百年酒,数量反而最少。

按照圣贤语,君子可欺之以方,还有一句差不多意思的市井老话,宁惹君子不惹小人嘛。

上次老观主是了大价钱买走的那片青崖,陈平安就想要重新将其买回来,先前是崔东山杀价,这次就换成了小陌。

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李宝箴和柳蓑都瞧不见那个跟随陈平安离开落魄山的莲小人儿。

胖子疑惑道:“曹大哥,你今天不是刚把酒债都还清了吗?”

石柔在店铺后院那边忙着,裴钱挑开帘子,来到后院,笑道:“石掌柜。”

关键是三教祖师在的时候,郑居中就能够做到这一步,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郑居中又会如何?

小陌突然以心声说道:“公子,我想收柳蓑为弟子。”

朱敛笑着摇摇头,“这怎么能比,我跟公子的差距,差了很多个你和陈灵均呢。”

陈平安在旁笑着,说猜到了,学生就是关心关心先生。

白发童子,如今给自己取了一个化名,箜篌。

裴钱从袖中摸出一份礼物,压低嗓音道:“石柔姐姐,路上顺带买的,先去了隔壁,酒儿姐姐也有一份的。”

李-希圣和小陌也随之抬头望向天幕。

白景眼睛一亮,恢复貂帽少女的模样,“当真?”

曹耕心独自走向家中,好像以心声“自言自语”扪心自问一般。

石嘉春啧啧出声,使劲打量着董水井,“以前上学那会儿,我总觉得自己才是最会打算盘的,以后肯定能做大买卖挣大钱,都瞧不上铜板儿,每天只数碎银子,不曾想最后还是你最有钱,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早知道那会儿就跟你拜个把子了。”

曹耕心何等灵光,当然听得出来,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愧疚当中的老夫子马瞻,每一句话都是意有所指,第一句从道不从君,是称赞国师崔瀺,第二句是自己如今的唯一追求,至于最后一句,当然是说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对这个小师弟,从之前马瞻与曹耕心的对话当中,就可以看出老夫子的认可,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胖子闷闷道:“我爹就从不跟我说这些。”

李宝箴确实无心声无念头能够传给大哥,但是挡不住李-希圣能够算卦。

柳蓑说道:“李宝箴肯定杀我,那我就必须自救,这是我家老爷给我出的最后一道题目。”

老观主笑着点评自己的这位开山大弟子,“焉儿坏,好苗子。”

老秀才只好反过来安慰关门弟子,说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不能这么觉得啊,咋个还跟先生生气了,果然我们都得怪马瞻,瞧瞧,先生不见他才是对的吧……

小陌无奈道:“不聊这个。”

白发童子自嘲道:“哈,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陈平安就没想着要去披云山见白也。如此待客,就太不落魄山了。

陈平安笑道:“倒也未必。”

刘十六和白也一到,就又在年谱上边增添几笔的白发童子,闲来无事,独自跑到山顶,皱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石嘉春走着走着,没来由有些伤感,想念齐先生了。

等到关门弟子提了一嘴,在陈平安这边万事好说话的老秀才,难得跳脚急眼了,骂骂咧咧,说这个马瞻,成何体统,明知道先生都到了京城,就这么几步路,都不知道来找先生叙旧,天底下当学生的,有这样的尊师重道?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当先生的去找他?不见不见,见个屁的见!

前者难在“自然”二字,后者的收束和止念,可不是寻常练气士的坐忘凝神。与白玉京道官的心斋,佛门的坐禅,也有差异。

马瞻如今还有一个隐蔽身份,是大骊京城内那座祭祀历代君主帝王庙的庙祝之一。

到底还是女子更心细。

那座传说中的剑气长城,果真比云海还高哩,到了晚上,头顶就是三轮明月,天高地阔!

那片青崖,就是一块曾经坠入藕水底的月宫镜,镜内藏有一轮品秩很高的远古旧时明月。灵犀一点,精神万古。

陈平安之前在过云楼,询问陆沉,岑鸳机,连同她所在家族,早先是不是他陆沉牵线搭桥,才搬迁到的龙州,再来落魄山。

若说周首席跟小陌有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那么白发童子跟老厨子,一个是隐官老祖的麾下头号心腹猛将,一个作为落魄山的大管家,其实也算对手。

曹耕心在腰间别好酒葫芦,微笑道:“这帮小王八蛋,兜里有俩臭钱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酒楼生意做得那么大,都不知道请曹叔叔喝酒,不请喝酒也罢了,也不知道看在我跟他姑姑差点订了一桩娃娃亲的份上,把酒债给结了,只是路上瞧见了,轻飘飘喊一句曹叔叔,能值几个酒钱,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记得年少时,她曾转头望向窗外,看到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在门外徘徊不去,少年瞪大眼睛,约莫是皮肤被晒得黝黑的缘故,衬托得少年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他好几次张嘴又抿嘴,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终于喊出一声齐先生。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莲天下和最新五彩天下,跨越天下的道路,相互间还是相对比较稳固的,就像是被筑起堤岸的光阴长河支流。

陈平安点头道:“你收徒我放心。不过你得先晾他几天……算了,没什么差别,你跟柳蓑直说就是了。”

对方自称是林飞经,并无道号,如今拜师于仙尉道长,不是什么二掌柜,只是在这边打杂。

山上,谢狗竟然恢复了真容,以白景姿态,与君倩师兄在那边喝酒,可谓豪饮,再无半点娇憨少女模样。

老观主笑着点头,问道:“你有没有见过郑居中?”

白发童子点点头,以拳击掌,“记下了记下了,必须学纳兰玉牒做笔记!”

也好,省得李槐解释什么。其实小时候穿开裆裤那会儿,虎头虎脑的李槐,就经常跟妇人婆姨们凑一堆,听她们聊家长里短。

这是一场豪赌。

陈平安喊了一声君倩师兄,刘十六笑着点头,让小师弟和小陌都坐下,一起喝酒。

小陌伸手一拍桌子,笑道:“如碧霄道友所说,我们先忙正事。”

董水井点头道:“可不是,如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平时说话横着呢。”

至于为何偏好苏子,吴霜降说苏子是苦中作乐,故而豁达。反观白也就太顺遂了,属于乐极生悲,但是白也确实才华无匹,尤其胜在仙气足够多,浩浩荡荡,人生得意者喜欢,失意者也喜欢。

陈平安问道:“这场比试,胜负如何?”

老观主抬起手,掐指一算,“这个小丫头片子,资质是好,属于那种应运而生的天材了。你这把本命飞剑,若是认了师徒名分,倒也不算白送。”

老观主一见面就笑问道:“可曾被她睡了?”

一个已经是能够次次参加中土文庙议事的读书人,关键是还能与恢复文庙神位的先生时常见面,一个却沦为仅仅是死后魂魄不散的鬼物,籍籍无名,如今几座天下谈及文圣一脉,年轻一辈,估计皆不知文圣曾有弟子马瞻。老秀才曾经来到京城和春山书院,就在人云亦云楼落脚,从头到尾,马瞻都没有露面,这辈子最敬重的先生,也未找他。可能早已知道大骊京城犹有鬼物马瞻,先生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却假装不知道。

李-希圣点头道:“最少暂时是如此,以后如何,无法推衍演算。”

陈平安问道:“那我就更好奇了,图个什么?”

胖子笑道:“何必这么不给面子,难堪得教我这种旁人都要抠脚。”

石嘉春回过神,蓦然瞪大眼睛,直愣愣盯着林守一,“林玉璞?好个林守一,记得元婴还没几年呢,就够吓唬人的了,如今竟然是玉璞境的神仙老爷啦?!”

白发童子笑道:“老厨子你这么贱,这么不练剑。”

简而言之,就是被宠坏了。习惯了与人索取,不懂付出。她问道:“是不是这个道理?这可是我想了很多年才想出来的!”

陆沉有五梦七心相,其中一梦一心相,很难分清楚是一是二。

董水井没好气道:“林玉璞闭嘴吧你,别忘了你小子还欠我一百颗神仙钱,非得我跟你收点利息才开心?”

因为碧霄道友当时在山门口,与那个每天在集灵峰神道走桩的岑鸳机,竟然还跟她聊了一句,问她是不是叫岑鸳机。

谢狗揉了揉貂帽,撇撇嘴,“问朱老先生,就作得准。”

马瞻松了口气,笑道:“如今有了陈平安,我跟茅师弟就可以休歇休歇了。”

这是出自亚圣的名句。

后来文圣去了一趟春山书院,更是等于在大骊官场公开身份了,在那之后老秀才就不去巷口了。

返回家乡的时候,大白鹅说我们心里的每一个委屈,就是稻田里的一棵稗草。

李-希圣问道:“有没有带酒?”

朱敛走近栏杆,眺望一幅由浓墨转为淡笔的层层山水远景画卷,问道:“编谱官,有心事?”

王原箓双手插袖,瞪大眼睛,呆呆看着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前辈,学到了学到了,竟然还能这么当访客?

他们心知肚明,这可是师父他老人家最不爱听的一句话了,没有之一!

朱敛认真想了想,“我这个人脸盲,记不住女子的容貌。”

白玉京二掌教,曾经的真无敌一说,唯一会被拿来说事和诟病的,可能就只有他不曾与两人真正打过,故而算不得真无敌。

时至今日,李宝箴依旧并不确定这个大哥的大道根脚,他只知道一点,自己不管遇到谁,摊上什么事,碰到什么难关,只要李-希圣出面,那就都不是事。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有些道理,其实你不是不懂,只是得我这种外人来说,你才觉得能算个道理,否则就要心虚了。”

裴钱走入隔壁的压岁铺子,站在柜台后边板凳上看书的小哑巴,瞧见了师父,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蝇。

林守一笑呵呵道:“董半洲,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喊丈母娘啊。”

由此可见碧霄洞主的待客之道。

曾经仔细勘验过骊珠洞天各处山水的崔东山,竟然也未能瞧出半点古怪来,结果就被老观主收走了。

人和堪称极致之外,郑居中犹有一份隐蔽的地利,因为郑居中的道场,等于同时在白帝城所在的浩然天下,还在合道十四境之一所在的蛮荒天下,也在道祖离去后的青冥天下。

天外一战,竟然导致浩然天幕涟漪阵阵,大如巨湖的层层光晕随之荡漾开来。

白发童子以心声说道:“同样是画卷里边走出的,好像就只有朱老先生,在隐官老祖那边,更换过好几个称呼?”

不过他发现此刻的陈平安好像变了一个人,准确说来,是终于变回了一个人。

曹耕心抖了抖袖子,抬起胳膊,作持杯饮酒状,“人生不满百,且尽手中杯。”

客人的这句话,虽然是……大实话,依旧听得屋内少年汗毛倒竖,身体紧绷,就怕外边掀了酒桌就干架一场。

落座之前,小陌不忘与那青年道士笑着自我介绍一番。

就因为有一块“骊珠”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小镇龙窑烧造的民窑青瓷酒壶,如今都快卖出仙家酒酿的价格了,还真有人买。

刚刚成为老观主大弟子没几天的王原箓,满脸受宠若惊,身穿布道袍的干瘦道士,其实早就束手而立在桌旁了,听到那位前辈的介绍,王原箓赶忙稽首,就差没有以头点地了。

董水井笑道:“财不露白。”

曹耕心笑道:“到家门口了,进去喝几杯?”

老观主喟叹一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柳蓑摇头说道:“我会加入陈先生的落魄山,当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没有期限。”

老观主随口说道:“那把古镜你带回落魄山便是,至于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根脚来历,大致与青冥天下翥州某个宗门,有些渊源,不过岑鸳机的前身,来头不如那个叫朱鹿的那么大,让陈平安不用多想就是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陆沉一向是在大街上拉屎不擦屁股的。”

李-希圣笑道:“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我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平安眼神古怪。

马瞻立即改口道:“是小师弟。”

朱敛哈哈笑道,“年轻那会儿,确实练过几年剑术,是不是杀人技不好说,反正江湖上都说我耍剑,蛮好看。”

李-希圣说道:“宝箴,做事情还需善始善终,明日你先将青鸾国礼部事项交接一下,然后就回大骊织造局。”

老观主所谓的便宜师侄,当然就是上杆子喊师叔的白玉京陆掌教了。

裴钱只当没听见,都是给人当弟子,这一点,真不像自己。

陈平安点点头。

裴钱与师父分别,离开青杏国酒渡后,她独自回到了槐黄县城,走在一条再熟悉不过的小镇巷弄里,记得小时候去学塾上课,时常有一只白鹅在这边蹲点似的,双方追逐打闹,如江湖仇家见了面,分外眼红,几乎每天都要过过招。打得兴起了,扯住白鹅的脖子,就往墙上丢去,小老弟走你一个……当然她会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当的高手,毕竟难寻,必须珍惜。

李-希圣点头道:“很厉害了。”

石嘉春玩笑道:“董水井,不仗义了啊,我在京城都听说过你的大名,这么财大气粗了,就不会帮我租下一条仙家渡船,显摆显摆,好让我装一回山上的有钱人?”

陈平安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是一场比较和气的‘文斗’。”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除了压箱底的几手绝活不宜过早抖搂出来,否则就算是那种点到即止的切磋道法,道行深浅,手段多寡,杀力高低,防御强弱,就都差不多有数了。

白景始终坐在桌旁,她一皱眉,闷了一大口酒。

明明想要两竹相依偎,心中悔教夫婿觅封侯,竹篮打水一场空,女子空欢喜一般。

当然就是喝美酒了。

君倩笑道:“白也被魏山君拉去披云山见大先生了,小米粒跟着一起耍去。”

故而马瞻说了几句文圣教诲,“先生有言,从道不从君,礼以顺人心为本。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他事矣。”

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封信,国师崔瀺就没有嘱咐曹耕心什么,自然也就没有授意曹耕心负责掌握大骊地支一脉的举动了。

郑居中之心,术,道。

柳蓑眼神炙热,沉声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只要跟随陈先生的脚步,就可以做成一件我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壮举,柳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任何虚名实利,但是在将来某个足可称之为‘大关节’的时刻,天地间必须得有我柳蓑的一席之地,可能是做了某件事,说了某句话,在那浩浩荡荡的历史洪流当中,柳蓑能够证明自己,来过人间一遭,并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河流的走向!”

朱敛称呼陈平安,曾用老爷,少爷,公子。

曹耕心气笑道:“脑子长在自己脖子上,多用用。”

先前碧霄道友造访落魄山,曾经与崔宗主做了一笔买卖,以神通带走了那块青石崖的“真迹”。

至于那块“地支”玉牌,以及那栋荒废多年的院子,确是身边这位阴灵泄露给曹耕心的一条重要线索,等到曹耕心卸任窑务督造返回京城为官,再费多年,处心积虑,从刑部密库那边 “校检”而来。

石柔问道:“你们吃顿饭再上山?”

石嘉春掩嘴笑道:“我还有个女儿,尚未找到好人家,上次京城婚宴,你肯定见过的,董水井,有没有想法?”

在京城,唯一能说上话的,就是如今在都城隍庙担任夜游神的杨掌柜,这自然是药铺后院那个杨老头帮忙安排的一条退路,成了山水神灵,就可以继续庇护家族香火。他们杨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座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虽然名义上姓杨,小镇百姓也都将其视为杨氏长辈,其实与桃叶巷杨氏并无关系。

至于第二件事,与女子武夫岑鸳机有关。

李-希圣笑道:“我们家乡的糯米酒酿就可以。”

裴钱点头笑道:“本就踩着点进铺子的。”

小陌都没有道谢,只是抬了抬酒碗,一饮而尽。

曹耕心脸色不变,略微思量一番,笑道:“约莫是想要跟侍郎这顶官帽子套近乎的,无所谓了,就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打个比方。

说自己这个所谓的关门弟子,原来在先生这边也说不上什么话,当得一般。

老龙城上空,一艘来自桐叶洲的跨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坐在船栏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个不停,嗯,那就叫谄媚,栏杆旁站着一个悬酒壶佩狭刀的红衣女子,大概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般场景,把一旁谢谢给看得很是羡慕,又不敢流露出来,于禄询问崔东山,这艘渡船会不会停泊某处云海中,因为听说那边有一种罕见的云脚鱼,他打算抛竿垂钓一番,崔东山说照理说是不停的,不过没事,咱有钱啊!

曹晴朗在给郑又乾传授一些训诂窍门和读书心得,崔东山转头说又乾啊,这可是你曹师兄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独门心法,可不能左耳进右耳出啊。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亏得隐官老祖没在场,不然我就糗大了。”

胖子嗯了一声。

“至于屋里那个帮着炼丹的,不提也罢,唯一可取的,就是修道还算勤勉了。”

曹耕心误以为听错了,“什么?”

只是听老厨子娓娓道来说些自己的陈年旧事,白发童子便听得心境祥和了许多。

山巅修士的境界高低,如一尊巍峨法相矗立在大地之上,人间每一位飞升境和十四境,当然各有各的了不起,但是几乎所有山巅修士,都是各走道路,才有各自的境界,其法相高度,终究不曾触及天幕的瓶颈所在。

胖子点点头,“晓得了,我以后肯定多想想。”

这让李宝箴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心弦,稍稍缓和几分,好歹能喘口气了。

马瞻突然问道:“曹耕心,以你的身份和才智,何必如此急于求成?”

带着小陌返回落魄山,陈平安先去了一趟竹楼,然后赶紧去见君倩师兄。

朱敛笑道:“爱情是个叫任性、小名顽皮的孩子,一长大就改名叫责任、别名默契了。”

陈平安好奇问道:“他是剑修?”

小陌怀捧绿竹杖,背靠房门,面带微笑,看着那个自家公子的同乡同龄人,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意迟巷子弟也分三六九等,官场履历极其扎实的曹耕心,是毋庸置疑的第一等,故而那青年的父辈甚至是爷爷辈,如今瞧见了曹耕心,都是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闲聊时若是曹耕心翘起二郎腿,不是没家教,是自家人不见外,相互间串门拜年喝酒那会儿,这还是曹耕心有意执晚辈礼,不愿坐主位罢了。

而这位幕僚,姓马名瞻,曾是大骊搬迁之前山崖书院的一位教书先生,当年是山长齐静春的师弟,跟茅小冬一起赶赴宝瓶洲,马瞻也是文圣的弟子,却不是那种亲传的入室弟子,其文脉身份,类似如今担任礼记学宫司业的茅小冬。但是与茅小冬的境遇,一念之差,云泥之别。

马瞻淡然道:“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曹耕心坏笑道:“咱们意迟巷是出了名的道路平整,你这辆马车可别整得一路颠簸啊。韦伯伯年轻那会儿,就闹过大笑话。”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是难以释怀的委屈事,谁让小黑炭记性好。

但是郑居中的法相高度,就像只是因为有三教祖师挡着,才“只能只有”那么高。

裴钱嗯了一声,“师父让我们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那会儿师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

老观主大笑着伸手抓住小陌的胳膊,“走,喝酒,依旧是自酿的酒水,看看手艺比起当年,有无精进几分。”

陈平安便从袖中摸出一壶董半城的糯米酒,递给李-希圣,忍不住笑道:“看似将就,可不便宜。”

她当下这副皮囊,也确实有点寒碜。

朱敛散步至此,身形佝偻,双手负后,脚踩一双针线细密的布鞋,是暖树让小米粒分发给所有人的,都有份。

老观主没来由笑道:“遥想当年,那么一长串队伍,跟在个头别木簪的道士屁股后头,走在路上,如蛇蜿蜒,很是怀念啊。”

但即便是陆陆续续知晓这个惊人消息的山巅修士,暂时还不清楚更深层的一个事实。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即将落入白碗的指尖墨汁,“那换一个更容易的猜法好了,你们两个肯定都精通术算一道,相信难度就会很小了,假定这四种可能性,你们猜中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是正确答案,双方都可以活下来,那么你们觉得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多少?零,四分之一,二分之一,一?公平起见,正确答案,肯定就在四个选项之中,你们不如猜猜看这种可能性的大小?谁猜中了就可以马上活着离开这间书房,李织造继续兼任你的尚书大人和幕后君主,柳蓑你甚至可以即刻起就加入落魄山,当然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暂时不加入落魄山,来换取一个青鸾国尚书李葆的寿终正寝、无疾而终。你们可以猜了,先到先得。”

石柔轻声道:“回了啊。”

陈平安蓦然抬头。

朱敛笑道:“我也没说你喜欢白也啊,仰慕而已。人间自诩才子之辈,谁不崇拜白也几分?像我,就一样得事先酝酿好腹稿,才有胆气凑到白也的跟前去。”

石嘉春就选了桃叶巷的宅子,董水井祭出一艘符舟,说石嘉春晕船,让境界更高的林玉璞帮着掌舵。

那位姓马的老夫子默不作声。他与那位小师弟,没脸相认。

可能就算小师弟要去,君倩这个当师兄的都会拦下,没必要如此落了痕迹,好友白也,向来不喜客套。

小陌摇头道:“不是。”

朱敛微笑道:“又不是名字,怎么顺口怎么喊。”

朱敛见她不信,便指了指远处山水,“同样一幅画卷,是凡俗夫子看见了,还是修道之人落在眼中,觉得好看?”

至于顾璨说给刘羡阳的那个猜测,不能说离题万里,其实确实被他猜中了一部分事实,与道号洞庭的灵飞宫宫主湘君,旧白岳齐云山有关。

陈平安转身靠着桌子,双手笼袖,望向柳蓑,“你是怎么想的,还是被李宝箴说中了,对我只是持有一种纯粹的恶意?”

先生有言,生死俱善,人道毕矣。诚邀师兄至落魄山,面见先生。先前不宜在大骊京城叙旧,先生对马师兄甚是想念。

这场言简意赅的约架,至圣先师没拦着,道祖也觉得没什么。

这些年的相夫教子,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白帝城郑居中,真身,阴神,阳神身外身,已经同时拥有三个十四境。

这件事,迟早都会天上天下皆知。有了这份郑居中自己心目中的大道雏形,就根本无所谓外界的“天时”如何了。

在落魄山那边,没能见着陈平安和裴钱,李槐就带着狐魅韦太真回到了祖宅,可惜早年的街坊邻居多是搬去了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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