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种子

“器官捐献？”感觉思丝情绪不对，米勒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我们边走边说吧。”思丝拿起米勒的外套，拉着他就往外走。

在车上，思丝向米勒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原来，上周末神经外科收治了一名18岁的男孩，脑部发现了肿瘤。不到一周的时间，就像刹车失灵的汽车急转弯接陡坡，病情急转直下，不到一个小时前，刚刚被宣布脑死亡。这位病人的身体条件非常好，心脏、肝脏、肾脏、肺和眼角膜如果捐献出来，至少可以挽救7个人。

“捐献协调员，还有这个职业？”米勒第一次听说。

思丝解释，“协调员主要是红十字会或医疗机构的工作人员，除了劝捐，器官协调员还可以在人力上帮捐献者家属做一些事情。比如，出车祸的，器官协调员帮他们走交通流程；社保、医疗保险，器官协调员协助他们处理；火化时，可以帮忙排队协调。”

听着思丝的描述，米勒的脑海里浮现出他们苦口婆心和忙前忙后的形象，不由感叹，“真是个伟大的职业。”

“我们速度必须快，动员家属快速作出决定。一旦心脏停止跳动，器官缺氧，就不再符合移植的标准了。”思丝焦急地看着前方。

“你们医生就是这样看待捐献者吗？”米勒能够理解，但是依然不舒服。死者为大。他认为逝者的尊严和垂危病人对生命的渴望，都是人性中不可承受的重量。

米勒突然感受到一股温热的力量涌入身体。思丝把左手轻轻的搭在他手背上了。

她看着米勒，说，“你懂我的意思。死亡不是生命的边界线，能否传承才是。”

米勒懂思丝的意思。这不是电车悖论，牺牲一个人去拯救一群人，而是给予身处黑暗的人力量，穿过暗夜拥抱黎明。

——

思丝的朋友已经在一楼大厅等他们了。

“你好，米先生，我是刘夏。”刘夏长相普通，在人堆里并不显眼，每个人都会觉得她像自己的某位朋友，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的声音温暖又坚定，就像柔软的丝绒，忍不住想靠近。

“叫我米勒吧。刚才思丝给我大概介绍了情况。需要我做什么呢？”米勒跟上她往电梯间走。

“病人叫蔡晨，刚脑死亡不到一个小时，他爸爸找到我们，愿意捐献器官，可是妈妈强烈反对。遇到这样的事情，即便最后家属同意，可能也错过了移植的最佳时间。这个孩子的身体条件太好了，至少可以挽救7条生命。思丝说或许你可以帮上忙。所以，拜托你了。米先生。”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电梯前。轿厢里涌出人群，他们的灵魂就像散落一地的豆子。

他们来到谈话室。一个女人在失声啜泣。身旁的男人沉默不语，灵魂枷锁的重量让他无力反抗。他俩应该是蔡晨的父母，周围还有两三个人，看上去是亲属。

女人看到刘夏，瞬间激动，歇斯底里地喊叫道“你又来干什么”，身体突然又像一滩软泥，无力地滑倒在地，周围的亲属像磁铁一般，快速围到身边，支撑着她。

米勒能感受到她的绝望，如同在沙漠中迷路的人看到海市蜃楼，跌落井底人看到头顶的月亮，明知虚妄，却依然幻想自己跑得更快一点，把胳膊伸得更远一点，结果就会不一样。他和思丝走了过去，搭了把手扶起了蔡晨的妈妈。

尽管时间紧急，他俩仍旧拿出奢侈的时间，陪着他们嚼咽着悲痛。思丝握着她的手，默默地抚慰着这位奄奄一息的母亲。米勒仿佛是一位在港口报道台风登陆的记者，以肉体凡躯承受着如磐风雨。除了刺痛，米勒还品尝到了风雨中的苦涩与不甘。他太年轻了，就像一颗没来得及发芽的种子。

米勒转向蔡晨的爸爸，“大哥，能让我们看看蔡晨的照片吗？”

他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点亮屏幕，桌面就是一家三口的合照，app的提醒正好挡住了蔡晨的脸。解锁屏幕，又被满屏的图标遮住了。他无望地把脸埋进了双手里，愧疚就像山崩海啸。米勒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

“如果蔡晨能像一颗种子，在新的生命里发芽该多好啊。”米勒看似自言自语，音量刚好能让他的父母听到。

他和思丝静静地陪伴着，等待众人情绪恢复平和。半小时后，米勒拍了拍思丝，示意离开。

他俩找到刘夏。米勒对她说，“我们再等等。他们需要点时间。”

——

过了一会，蔡晨的父母果然走进了医生办公室。此刻的他们，如同走上蹦极台的挑战者。

“医生，我们同意捐献晨晨的……”无论是器官，还是遗体，蔡晨爸爸都无法把两个字说出口。

主治医师说了声“谢谢”，赶忙走了上去，一手扶住他的手肘，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掌，在轻微地摆动中传递着力量和感激。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虽然还没有准备好，可蔡晨爸爸告诉自己，告别已经开始了。

医生回到办公桌，拿出一封同意书，“蔡先生，需要你在这里签一个‘放弃治疗’，然后刘医生会给你一个文件签字同意捐献。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可以了。”

每个走到悬崖边缘的蹦极者，都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仍有不少人在最后一刻选择放弃。

“我不能签这个，我不能签这个。晨晨要还有救治希望呢？你让我们签放弃，是不是还有希望，是不是？”蔡晨爸爸哆嗦地接过文件，一直克制的他突然崩溃大哭。

医生连忙解释，“即便家属签了放弃，作为医生的治疗我们还是会治疗的。”

“万一，如果万一有希望呢？”蔡晨爸爸反复确认，他无法承受是自己放弃他的孩子。对别人的恶意，尚可原谅，却无法卸下自己身上的十字架。

“签字吧，老蔡。”一直沉默的蔡晨妈妈突然说话了，“签字吧。”

逝者的尊严和垂危病人对生命的渴望，都是人性中不可承受的重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