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贵州城内 拜访毛科
离开兴隆卫,一路向西南,经过平越卫、新添卫和龙里卫,就到了贵州的省城贵州城。王阳明一行四人入住到了驿站。通过《余姚缙绅录》,王阳明知道,在贵州城里他有一位老乡毛科,毛科字应奎,号拙庵,成化十四年(1478)进士,现任贵州按察司副使,主要按察学校、司法和军赋。出门在外,既是老乡又是长辈,王阳明一到贵州城,即去拜访毛科。
提学衙门在贵州城中心地段。毛科时年五十六岁,鬓发胡须已经灰白,偏远异乡见到故乡人,毛科很高兴;陌生异域,听到乡音,王阳明也很高兴。
毛科热情地问道:“伯安,一路吃得消吗?万里跋涉,路上难免要吃不少苦头,对年轻人来说,吃苦头不见得是坏事。俗话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不来云贵,不知道天朝天下之大;不来云贵,不知道天下群山连绵、无穷无尽。”
王阳明想到路上吃的苦,苦笑着说:“山路苦,风雨苦,饮食苦,疾病苦,身上苦,心里苦,苦虽苦,毕竟已经来到了贵州。人生百味,苦辣酸甜都是味,都要尝一尝,人生才更丰富。”
毛科笑着说:“好,有这个精神好。没有挂上被贬谪的酸苦相。没有尝过这个苦头,天天坐在京师衙门里,你也不知道是甜还是苦。吃过苦才知道甜。贵州总要有人来管理,苦头总要有人吃。老夫弘治十五年(1502)从云南调任贵州,任提学副使。贵州各类政事都要比外省慢一拍,这里的提学道直到弘治四年才开设。提学衙门,是老夫一手操办建设的,弘治十八年才建成。提学衙门旁边的文明书院,与衙门一起建成的。”
王阳明对书院很感兴趣,问道:“啊,还有书院。想不到这么偏远的地方,竟然有书院。晚辈路过兴隆卫,听说一位乡宦周瑛老先生曾办过一个草庭书院。拙庵先生督学办学,开化民智,功德无量。”
毛科手捻胡须,得意地笑着说:“办学校,行仁政,布德风,一直是老夫的心愿。城里还有一座中锋书院,是程番府办的府学。另外,老夫还在东北靠近湖广的铜仁府,督办了一座铜江书院。眼下贵州城里,社学二十四处,学童七百人,其中苗彝土著学童一百多。如今听着学童们书声琅琅,老夫如闻天籁,舒畅呀!”
王阳明惊讶地问:“土人读汉书、学汉礼?这是先贤们说的垂裳而天下治呀。读一样的书,行一样的礼,天下大同,妙哉妙哉!”
毛科不再笑了,严肃地说道:“前景是美妙,只是眼下学童还不够多,称职的先生更稀缺。学生少,生员少,贵州乡试还没有单独开考,生员要长途跋涉到云南去考试。这也是老夫的一个心结呀。按老夫的意愿,多办学校,广招学生,争取早日在省内开考乡试。”毛科说着,眼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
王阳明安慰着老乡说:“拙庵先生一片苦心,按目前的路子,一步一步走,这个心愿会实现的。”
毛科摇了摇头,说道:“也难说。贵州情况不同于咱们老家。伯安,你在城里转了没有?”
王阳明摇了摇头说:“初来乍到,想着先来拜访前辈,没有顾上游览。”
毛科起身道:“走,伯安,老夫领你到城里各处走走,了解了贵州城,你对贵州省的情况,就会有个大致的了解。”
王阳明跟着毛科出了提学衙门,到了街上。毛科走着说着:“伯安,贵州城虽然是省城,与杭州是没法比的,与我们余姚城倒有一比。这城南北四里长,东西三里多宽。我们一会儿工夫就转完了。省里衙门都在中间偏东南方向。咱们这一块是中心,西边是布政司、按察司、都司衙门。脚下这条街是主街,叫都司大街。”
两人站在十字街口,王阳明听着毛科的指点,观察着周围。毛科指向北方说道:“贵州城里,三分天下,三者是省里各衙门、安宣慰使和宋宣慰同知。北门和西门属于宣慰司安宣慰使的通道,这一片街区,都是安宣慰使的地盘。宣慰使衙门在北边。出了北门是安氏庄园,汉民不得随意进入。东门和大南门是宣慰司宋宣慰同知的通道,宣慰司同知衙门在东南面。省里衙门就在这中间和西南角,贵州卫和贵州前卫,都挤在这个区域。小南门是各衙门控制的通道。城里情况类似省内各地的情况。”
王阳明惊讶地说:“拙庵先生,照您这样说来,朝廷自由伸展的空间很有限呀。”
毛科说道:“是呀!省衙门统领八个府、一个州、一个县,一个宣慰司和三十九个长官司。这八个府、一个州和一个县,却远在东北和西南,大体沿着湖广通云贵的驿道。一个宣慰司占了一半的土地,他们自己管理自己,司法狱讼自己按家法审结,赋税自愿完纳。”
王阳明不解地问道:“这么说朝廷的政令到不了宣慰司的地盘?”
毛科说道:“也不能这样说。这些苗人和彝人都是半放牧生活,粮食少,要他们缴纳赋粮也勉强。朝廷要打仗,可以征召他们。宣慰司的地盘,我们汉人不得随便进入,就是老夫有心办学,有心在全省各地开办学校,也是有心无力。这些大山里的野蛮人,仇杀、械斗,更应该办学教化,但老夫办学不全是为了科举,实在是想教化这些人。”
王阳明刚进入贵州时就因为两股苗人互相仇杀,被阻留耽搁了行程,他感慨道:“民智是需要教化,但我们也只能尽力。拙庵先生,根据您说的这些情况,您应该欣慰了,您已经尽力了。”
毛科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伯安,对你要去的龙场驿站,你心里有数吗?”
王阳明摇了摇头,说道:“只是从地图上知道个大概方位,在贵州城北,距此七八十里,万山之中。”
毛科解释道:“哦,那老夫应该给你介绍一下,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刚才我跟你讲过,在这城里,安宣慰使的地盘是北面和西北,宋宣慰同知的地盘是在东面和东南。听起来这两位好像是宣慰司衙门里的上下级关系,实际上不是这样。他们是两个衙门,各有各的属地,互相不隶属。早年贵州只有都司衙门,没有布政司和按察司。宣慰司就相当于布政司衙门,他们俩一位掌印,一位掌文书,这也是为了让他们谁也不能独揽大权。城外的地盘,安宣慰使主要占西部和西北部,宋宣慰同知主要占东部和东北部。这位宋同知是我们汉民,宋家在贵州经营已经几百年了,他领地内有苗人不同的部落,可惜的是,他等于是被夷化了。”
王阳明吃惊地说:“被夷化了?这是晚辈想不到的。过去,孔圣人倒是曾用华夏文化成功教化东海边上的东夷。”
毛科说道:“天长日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安氏祖先早在蜀汉时,跟着诸葛武侯出征,参与了七擒孟获的战争,立有战功,被封为罗甸国国王,一直传承了下来。元末时的首领叫霭翠,他归顺了太祖皇帝。当时,朝廷要收复云南,需打通湖广通往云南的驿道,这条驿道正好在霭翠和宋氏领地。因为保护驿道这个功劳,太祖皇帝赐姓霭翠家族安姓。安氏是这么个来历。老夫为啥这么长篇大论呢?伯安,这跟你要去的龙场驿站有关系,而且关系重大。当年朝廷对安氏官封从三品。霭翠死后,霭翠夫人奢香摄政,在南京朝觐时为了报答朝廷的厚赏,她承诺修建贵州城通往西北直到四川的驿道,这段驿道一共九个驿站,龙场是其中之一。贵州境内西北有两个军卫,毕节卫和赤水卫,这条驿道一通,整个西北就连为一体了。”
王阳明随着毛科在贵州城里漫步,毛科的介绍,王阳明并不觉得其内容与自己这个驿丞有多大关系。但是总算多了解些情况。
毛科继续介绍道:“早年间,贵州只有都司衙门,安氏和宋氏权力大得很。随着省内一些地区改土归流,废除土司,改设为府州县,以及后来布政司和按察司衙门的建立,尤其是随着东部香炉山周边几股生苗的反叛被平复后,安氏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以前的权力大了,朝廷征召他们出兵打仗,他们也就没有以前积极了。出兵时磨磨蹭蹭,讨价还价,战后索求不止。过去,没有布政司和按察司衙门时,他掌握着官印,朝廷怕耽误公事,诫令他不准无故出城,出城巡视领地要申报。现在呢,他干脆躲到自己领地不回来。好在现在衙门齐全,也不需要他再盖章什么的,他愿意躲在领地,也没人追究他。只是逢着节庆,或者迎来送往,他竟然也不出来走动行礼,这让省里很不喜欢。最近有个大的矛盾,朝廷要在西北安氏腹地建设一座军卫,就是水西卫,在鸭池河西边,这是安氏的心腹之地。安氏认为这是朝廷往他眼里揳钉子,所以很抵触。伯安,你是不是觉得这与你关系不大?”
王阳明笑了笑说道:“与晚辈关系是不大,与朝廷关系很大。”
毛科没有笑,他一脸严肃地说道:“这与你关系很大。龙场驿我路过过。贵州向北去四川播州,向东北去思南州,驿道要经过龙场驿站。龙场是安氏和宋氏领地的交界处。龙场通往西北的九个驿站,从奢香夫人开始,一切供应,人役物料,都是安氏独自承担。”
王阳明笑着问道:“天下驿站不是都归属于兵部车驾司吗?”
毛科正色道:“归属兵部车驾司不假,供应和内地一样,都要靠地方呀。在这里,龙场九驿要靠安氏。现在,安氏抵触朝廷削权,嫌出征打仗的赏薄,为了反抗在他的心腹之地建设水西卫,他已经断了九个驿站的供应。我路过那里时,那地方要房没房,要人没人,要马更是没马,一片颓废,一片狼藉。因为离贵州城近,我们来去紧走半天,也就过去了。我索性把安氏的情况给你介绍得更详细一些,眼下安氏当家的是安贵荣,这位安贵荣和老夫年纪不相上下。伯安,你知道,他们山野之人,爬山骑马,个个矫健神勇,能打仗。安贵荣成化十年(1474)袭任宣慰使,因为军功,朝廷封赏他从三品参政,他嫌低,因为他父亲按军功曾被封过正三品的昭勇将军。为了宣泄对朝廷的不满情绪,弘治十四年(1501),安贵荣向朝廷上表,自称年老,要让位给儿子安佐。现在,他实际上是太上皇。安贵荣,老夫见过,有心机,很狡猾。他不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现在不是他父亲那个时代,更不是他祖先那个时代了。安宣慰下面是个大家族结构,分十三个则溪,十三个则溪下面是四十八个部,有远支,有近亲,号称一部一万人口。就这个情况。伯安,你要常驻的话,可怎么办呢?怎么相处?吃住怎么解决?”
王阳明听到这里,笑不起来了,他问:“有没有别的办法呢?”
毛科沉默了半晌,试探性地说道:“伯安,老夫早就听说过,我们余姚又出了一个才子王守仁,学问好,文笔快。我这里正缺少先生,文明书院你倒可以落脚。咱爷儿们别说级别了,驿丞从九品,教授也是从九品,都是每月两石俸粮。这样你也算替替老夫,帮帮老夫的忙。文明书院,先生难找,老夫多是亲自上讲席,有时候也请城里同僚帮忙讲课。可这样走马灯似的换先生,毕竟不是常法,先生不稳定,学生也难安心。伯安,你意下如何?”
王阳明沉吟半晌,应道:“讲书教学,正是晚辈的心愿,替拙庵先生上台教书,更是晚辈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是驿丞虽官小职微,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如果晚辈留在省城,就怕别人闲话,以为晚辈怕艰苦,贪安逸,违背朝廷命令。更何况晚辈现在是戴罪之身,他们正在找余姚人的麻烦,到被人挑刺的时候这可是有嘴也说不清的事,怕还要连累到拙庵先生。”
毛科沉吟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中午,毛科招待王阳明在自己家里吃饭,菜是一条鱼、一盘鸡蛋、一盘木耳和一盘笋,两碗米饭,很简单。毛科的餐厅名为“远俗亭”。饭后,两人谈论起了“远俗”这个名字和内容。应毛科的要求,王阳明把讨论的内容写成了《远俗亭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