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薇是文家独女,无兄弟,再加上家业不小,想招个上门女婿实属正常。不过这份家业跟柯卫礼家一比,就完全不够看了。
秀薇忽然脸一板,“奉九你看,相恋的人到头来一旦真的在一起了,也不过是前面说的这样的下场,让人徒唤奈何。”
……一天天舞舞揸揸,现忽作文艺腔调的薇薇让人稍有不适。
奉九其实有点怀疑秀薇还有徒唤奈何的一天,如果有……那一定是没吃饱。
奉九抱着胳膊,审视着秀薇这两年明显成熟了许多的红红白白的脸,敲着自己的下巴说:“秀薇你听我说,我们其实大可不必杞人忧天。世间可把握得住的东西,实在太少,都是一时一变的,这个我们得承认。白乐天也过这样的诗句——‘彩云易散琉璃脆’,不过更重要的是它的前一句,‘大都好物不坚牢’。那我们就看一个人最不容易变的那部分东西——人品。人品就是,即使身处的环境变了,接触到的人变了,它也不会变,这是一个人最本真的东西了,对吧?你觉得柯先生人品如何?”
秀薇毫不犹豫地说:“非常好,谦谦君子,很少开口,但言必行,行必果。”
奉九伸手指弹弹面前从刚刚就一直手痒痒的苹果脸,“薇薇,我们毕竟不是普通的女子,我们有知识、有学历、有家世、有钱财傍身,我们还年轻,在婚姻上,即使做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一拍两散这条路。我们,承受得起。”秀薇转头愣愣地看着目光坚定的奉九。
“而且——”奉九又掐掐她弹性十足的脸蛋,胖嘟嘟的,看来燕大食堂伙食之好所言非虚,她压低了声音,“柯先生托我给您大小姐带个话儿,他还是个‘童男子’,信仰天主教,未来也不会有乌七八糟的事儿,要你放心。”
奉九笑看秀薇,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张俏丽的小脸越来越红,直至一声低呼捧住了自己的脸,“哎呦喂,他——他是不是傻?!这种话也能托人转达?”
奉九得意地直点头,“那你看看!估计一看我就是老成持重、值得托付之人。柯先生,好眼光!”
她挑起大拇哥指指自己,秀薇哭笑不得。
奉九又笑眯眯地对秀薇说:“王尔德曾说过,‘想结婚就去结婚,想单身就保持单身,反正到头来——你都会后悔的。’”
秀薇大笑,声振云宵,恨不得惊起未名湖畔一排鸥鹭;路过的燕大师生不禁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位可爱的女同学,她明快的笑容真有感染力。
后来她们到底去门口找了柯卫礼过来,三个人在燕大的食堂好好吃了一顿中饭,柯卫礼表示如果还驻北平一定要多来蹭饭,秀薇默默点头,一向不苟言笑的柯卫礼惊喜非常,立刻笑容满面,看向奉九的眼光都是充满感激的。
吃过了饭,已是下午一点,奉九被柯卫礼和秀薇送到了车站,看到宁铮的车已先期到达,柯卫礼和秀薇识趣地没有下车,只是冲坐在车里的宁铮一笑,径自离去,留下夫妻俩道别。
一身戎装的宁铮下车送奉九上了专列,秋声已在专列上,行李也早送上来了,还有一大箱子南田先生的画作。
奉九一上车就在车窗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宁铮于是也在她对面坐下来。奉九回去要上学,他也要继续安排部署宁军下一步的行动。
“可能又得一阵子才能回奉天了。”宁铮凝视对面清媚的容颜,一边在心里不舍地勾勒着她的轮廓。
“没事儿,你忙你的。”奉九笑眯眯地说。
……真是体贴周到,一点不缠人。
宁铮的手揣进衣兜,攥成了拳。到底怎么了,这都成亲两年了,她好像突然间又成了那条滑不留手、你跟她认真她就跟你虚与委蛇的小滑头。
她能做自己一个很好的亲人,却好像又没有了半分男女之间的真心,明明之前还没这样的。
“你放心,参加酒会的照片不会在报纸上登出来的。”宁铮忽然加了一句。
奉九一听,不免感激地一笑,当天酒会,她可是看到不少京城大报甚至外国报纸的记者“噼里啪啦”地拍照,也曾烦恼过要是被奉大同学认出来怎么办,这下好了。她都忘了自己的丈夫是有这个本事控制新闻界的。
宁铮走过去,把奉九拉起来,抱进怀里,就那么默不作声地抱着,只是双臂越收越紧,奉九感受到他心中的不安与惆怅,反手抱住他瘦挺的腰。
她摸到了他腰间围着的宽面双孔皮带,手指头也无意识地抠着皮带上的孔洞,顺势把脸贴住了他斜背着的德式武装带——这样的装扮让他显得英武不凡。
奉九前晚是下了决心不要对宁铮投入太多的感情,但不代表她看到他这样难过而不会予以安慰。
好一会儿宁铮才又低声说:“每次与你分别,都这么难受。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你喜欢缂丝扇,却从来不会亲手送与你么?”
奉九听了,眼睛一瞠,福至心灵下豁然开朗,大大的瞳仁里倒映着眼前年轻男人风朗俊秀的脸,又好像氤氲着初夏时节四里河粼粼的碎光,一漾一漾的。
宁铮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是‘扇’子,还是‘梨’子,你信与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这一生,都不想与你离散,不想与你片刻分离……”
奉九看着他俯下头来,捧着自己的脸亲吻了好一会儿,直到宁铮觉得从她身上汲取的甜蜜芬芳,还能支撑他再熬过接下来没有她的日子后,这才轻声说了“珍重”,转身下了车。
鸿司没有跟随,他刚刚被老帅叫去了天津。
宁家专列“轰隆隆”地跑起来了,秋声随后发现件怪事儿:自家姑娘一直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双手托腮,凝视着窗外像幅连绵展开的图画一样的青葱景致,不过,秋声觉着这些景致到底有没有入姑娘的眼就不得而知了。
居然有了闲暇却不看书了?这可是没有过的事儿啊。
宁铮当天晚上回到了王府,忽然看到昨天那个仆妇又在搬一盆栽在圆形盆里的昙,心中一动,下午送奉九走时心里一直惦记却忘了问出口的事儿终于想起来了,“三少奶奶没说要搬几盆回奉天么?”
黝黑粗壮的仆妇赶紧给宁铮行了礼,这才回道:“三少爷,今天一早三少奶奶临走前我还说呢,这两盆昙儿,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直接搬回奉天看多好,火车也稳当;可三少奶奶说不了,还说……”仆妇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说了什么?”宁铮追问道,忽然觉得心跳得有点快,是不是奉九突然变得冷淡的原因就在于此了呢?
“说没见过这么‘傻’的儿,她不要。我也没怎么听懂。”仆妇挠挠头,对于精心伺候的儿被如此嫌弃也很纳闷儿。不过,想想口袋里揣着的五个银元,嘴巴一咧又笑了起来,露出红色的牙子和一口里出外进的牙,“少奶奶给了赏钱,夸我儿养得好。”
宁铮摆摆手,让她下去了,他好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点什么……
信任,可能是人和人之间最难获得的东西了吧。
他们相处时间太少造成的时间和空间的鸿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问题,但若要把奉九绑在身边,他实在不舍得。
也许,这次父帅带领宁军回奉天后,这个问题才会得到真正的解决吧,他,已经失去耐心了。
他的太太,读书、画画、赏鉴古玩、运动锻炼、四处会友、老老幼幼、时做善事……是一位地地道道、修炼得越来越精纯的“生活家”。
悠闲自得,生活得惬意充实,她的生活里,何曾有他的一席之地?
她根本不需要他。
他攥了攥空无一物的手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滑腻的脸庞的触感,忍不住越攥越紧,似是要把握住什么。
他慢慢在显得愈加空旷的王府里随意走着,人也好像骤然间失去了方向。
雕梁画栋,皆是虚妄。
沉重的军靴一下下踏地,发出的声响在夜晚显得越发清脆而又空空落落,即使周遭有满满海棠的暗香涌动,将他温暖地淹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