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惊雷
奉九回到了奉天,继续上课,结果没几天就爆发了“济南惨案”,奉天城里一片紧张,很多热血青年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以表抗议。
连奉天大学都受到了波及,奉九的很多同学也都去了,学校只能顺应形势停课两天。
奉九不得不回到了帅府。
济南惨案,实际上还是和日本人脱不了干系。从两年前开始,日本人就已很惶恐,他们怕南京政府北伐成功,真正统一了中国。若此种前景成真,那么他们妄图通过老帅先统一中国,再将东北割让给日本的“满蒙计划”将受到巨大冲击。
此时的日本首相是田中义一,算得上是老帅的好友——二十多年前,因受日俄战争牵连,老帅被怀疑成俄军细作正要被日本人处决,当时身在东北的田中出面救了他一命。
几个月的清党运动后,南京政府修复了因“南京事件”与欧美造成的嫌隙,转而发动了第二次北伐战争,很快攻入了山东,五月一日占领济南;期间与日本屯军发生龃龉,但旋即解决,跟欧美日一打交道,就容易犯“天真病”的南京政府首脑江先生大悦,志得意满地以为北伐进展顺利,殊不知说一套做一套、狡猾善变才是日本人的天性。
五月三号,日本方面以保护侨民为名,悍然派出主要来源于九州列岛熊本县的第六师团进驻济南、青岛及胶济铁路沿线,准备用武力阻止北伐。
这已是熊本第六师团第三次参与侵华战争,前两次则是甲午战争,及虽名为日俄,但却是在中国的东北开战的日俄战争。
第六师团连同来自仙台的第二师团,都是后来在“南京大屠杀”中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侵华军队中的主力。
熊本兵团侵入南京政府所设的山东交涉署,将交涉员蔡公时割去耳鼻,旋即枪杀,又杀害了其他十七名职员,随后大举进攻国民革命军驻地,并开始济南城内肆意焚掠屠杀。
此时此刻,这支毫无人性的军队已暴露出了虐杀成性的本质。
遇难者高达一万七千余人,遑论受伤、被俘拉去做苦工的普通百姓。同时,日军在济南大量扣留车辆,截断交通线路,并强占胶济沿线的行政机关。
此时江先生则已露出“攘外必先安内”的不抵抗端倪。
为了把同为中国人,争夺的是整个中国控制权的老帅拉下马,日本人刚刚犯下的暴行,可以先放一边以后再说。
…………
“秋声,”上午九点多,秋声正在小红楼的起居室里忙活,忽然听到有人叫她,一抬头,看到居然是以前从未来过的鸿司,“侄少爷早。您这是?”
“我找奉——找你们三少奶奶。”他听起来平静的嗓音里含着一丝隐忍,秋声不知怎的就是听得出。
她心里纳罕,但也只能着急地冲楼上喊了一声。
只听得楼梯一阵“蹬蹬”作响,正在楼上找东西的奉九已飘了下来。
她听到秋声的嗓音那么急,还以为遭了什么事儿,没想到居然是有阵子未见的鸿司。
鸿司看着她没来得及梳理的乌鸦鸦的长发随着她在楼梯上一纵一跳而向两边飘动,婀娜的身子套在一件圆领右衽白地红的直身纺绸旗衫里,真好象是皑皑雪地里开出来的一枝红梅,又像是这个充满了香的季节里的芍药,迎着风,在人心头微微颤抖着。
她嫁人已有两年,粉白的面庞还是那么生机勃勃,明亮的双眸也并未有半分失色。
让人有点……生气。
奉九松了口气,忽又发现鸿司神色不对。
“找我有事?”
“奉九,请你帮忙。”鸿司也不废话,抖落披在身上的黑色外衫,露出里面的左胳膊。
乍看奉九并没发现什么,直到凑近了才发现,这件黑色中山装的袖子湿乎乎的,有什么液体正透过面料滴滴答答往外涌。
秋声低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把手里的抹布扔到地上,将将接住了顺着鸿司胳膊滴落的鲜血,避免了落到铺在黄橡木地板上的那张巨大的白色丝毛混纺地毯上,奉九震惊之下捂住了嘴。
她定定神,让秋声去拿急救箱,“所以今早的游行你也去了。”奉九没有用询问句,而是肯定地说。
今早府里采买的回来,说日本领事馆门前,大批青年学生集会抗议日本军队在济南杀死了一万多同胞,听说后来奉天警察局调集了大批警察去维持秩序,后来还动了粗。
“矮马,怎么这么不小心?”奉九又气又急,拿剪刀剪开了他的袖子。
鸿司听到她那声奉天本地特产,把表示震惊的“哎呀妈呀”说快了变成的“矮马”,忍不住笑了。
奉九抬头瞪他一眼,还笑得出来?
秋声在一旁看了想伸手帮忙;鸿司收了笑,微微向一旁避了避,幽深的眼睛固执地盯住奉九。
奉九无法,手微微抖着,先用止血带扎紧他的上臂并让他举高胳膊止血;接着拿脱脂蘸着碘酒给一长条创口消毒,仔细一看之下奉九差点没晕倒,深到几可见骨,应该是拿大刀砍的。
但她还是挺住了,一点不耽误地忙着,还不忘吩咐秋声,“给黄医生打电话,请他马上过来。告诉他别声张,大概得准备缝针。”
“带着青霉素。”鸿司突然出声,补充了一句。
奉九忙过了这阵,再看他的伤口,还是禁不住浑身发麻。她把纱布轻轻覆到伤口上,实在没法让它裸露着看,太瘆人了。
鸿司其实根本没在意奉九在做什么,他只是利用这难得的可以最大限度亲近奉九的机会,贪心地汲取着她周身的馨香,贪婪地注视着她的容颜。
“鸿司,你现在是军人了,这种游行还是别去的好——要是被有心的记者拍下来登报上,再被认出来,会让你爷爷和三叔很难办。”奉九斟酌着开口了,还是得劝上一劝的。
鸿司一怔,愤愤然抬头,死盯着她的眼睛。
“哦?看来你是选择站在你‘丈夫’那一边了,在明知道他们这些军阀沆瀣一气做了什么之后?”
奉九不禁头疼。
“鸿司,你也知道这回的事情,奉天的警察局也是做给日本人看的。毕竟他们正在逼迫你爷爷签订‘满铁协议’。政治太复杂了,牵扯到了方方面面,很多时候不要急着选边站……你得耐心些,给你爷爷和三叔时间去周旋……”
“嫁了人,果然就不一样了。如果放在以前,你一定会毫不犹豫站我们一边。”
奉九默然无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直视着他冷冷的眼睛,“不是的,鸿司,只不过,跟他生活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很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知易行难。他也不容易。”
话已至此,两人之间静默了下来,气氛变得尴尬。鸿司不知是对现在的奉九的立场失望的多,还是对她话语中带出来的对宁铮的偏袒失望的多。
正在这个时候,黄医生进来了。
奉九赶紧给黄医生倒地方。
黄冠龙医生是帅府医官,人到中年,恰好与鸿司母亲,也就是宁铮大嫂是旧识,从英国回来的医学博士,同时在奉天医院任职,与奉九他们都很熟稔。
高高瘦瘦一表人才,至今未婚,是个很幽默的男人。
他拉开鸿司手臂上的纱布,见怪不怪地看了一眼,就好像他早知道会闹到这个地步似的。
低头看了一下伤口,他随即皱起了眉头,“还真被你们说着了,是得缝针。”
奉九不敢看,走了出来,让秋声悄悄去大嫂院子找鸿司的丫头,拿套备用衣服过来。
鸿司的眼睛追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出了房间。
正低头忙活扎麻药的黄医生抬头看了鸿司一眼,也不顾忌鸿司是个病人,一巴掌糊在他头上。
“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别惦记。”他淡淡地说。
黄医生与鸿司母亲有旧,所以看自幼失怙的鸿司一向有如半子,想说什么张口就来,没什么避忌。
鸿司没作声,刚刚钻在肉里的麻醉针,居然比被军警的刺刀几乎来个对穿的伤口还要痛。
等麻药起作用,再缝了六针,又过去了大半个钟头。
秋声恭恭敬敬地把黄医生送出去,走之前,黄医生还不忘威严地瞅了鸿司一眼。
鸿司双手合十告饶,黄医生这才木无表情地转头走了。
秋声回来就听到奉九一边帮鸿司穿外套,一边说:“别担心你母亲那里,你就说今早去恩德堂院给孩子们上生物课,做实验解剖兔子,兔子乱蹦,有孩子的解剖刀不小心戳你胳膊上了。”
鸿司:“……这个借口,真够完美的,怎么想到的?”
“还怎么想到的?是我亲历的!”奉九一想起以往快乐的中学岁月,脸庞一下子像被点亮了。
“还不就是我们班有个毛糙鬼宋月英,拿着锤子敲兔子头,根本没敲晕,迷迷糊糊就撒手了,兔子急眼了,豁出去要逃命,”奉九咂咂嘴儿,心有余悸,“那只小兔子,后腿儿一蹬就要从桌子上跳下去!宋月英随手抓把刀,又去扑兔子,结果,兔子左躲右闪,她慌里慌张一刀就捅到同组王嫣然的胳膊上了,啊哟当时那血喷的呀!”
奉九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流光溢彩,红唇翘翘的,唇边折出一个小褶儿。明明是很血腥很危险的场面,但因前后关联太凑巧,还是让人忍俊不禁。
鸿司暗运了几息,才把那股子悸动压了下去。
“那当时你在做什么?”
“我?我体育课崴了脚,没动手,正在围观。”奉九笑嘻嘻的。
“中学岁月,多好。”他平静地说。
奉九收了笑,低下头,若有所思。那个时候,她和媚兰、郑漓、文秀薇,是个多么甜蜜快乐的小团体。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又是多么有趣。
现在她虽是学生,但嫁了人就无法做到心无挂碍,总有各种考量,心境怎么也不一样了。
人不可避免地长大,但一颗赤子之心,势必会随着成长而越来越难以保留。
鸿司看着她,“你现在也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么?”忽然发问。
奉九的脸立刻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是啊,我最喜欢的。”满眼的笑意,再再佐证了了她的心满意足。
鸿司跟着一笑,阻了奉九要送他出去的动作,自己起身往外走去。
奉九看这位居然什么都不再说就走了,觉得莫名其妙,于是促狭地双手握成个喇叭拢住了嘴巴,冲着他的背影小声喊着:“鸿司侄儿,以后可别忘了报答你三婶我的救命之恩呐!”
正往外走的鸿司一个趔趄,回头看看双臂抱胸,笑得像只偷鸡成功的狐狸似的奉九,而一旁送人回来的秋声正憋着笑快手快脚地把自己在起居室留下的一地鸡毛收拾干净,不禁笑出声来,“一定,这个大人情我一定还!”
奉九满意地点点头,两人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