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司出了小红楼的门,慢慢往自己的院落走去。奉九光彩照人的脸,满足于现状的神情,既让他欣慰,又让他痛苦。
两年多了,他就陷在这种自虐的情感里,不见希望,反而越陷越深。
…………
“济南惨案”后,日本首相田中义一颁布对华新政策:对“满蒙”采取“断然自卫措施”,换言之,就是逼迫老帅承认日本筑路权。
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新修成五条铁路,东北和关内的土地也就自然地分开了,根本用不着通过战争来解决。只要圈出“国中国”,使包括东三省和蒙古高原在内的“满蒙地区”实际上脱离中国,就可以为日本人大规模移民扫清障碍。
所以接下来的这个月,日本派出各级外交人员对老帅严防死守,上至驻华公使芳泽,下至普通外交人员,处处盯梢,步步紧逼,抓住一切机会与老帅“邂逅”,誓要威逼老帅同意签订协议,重压之下,老帅含糊答应,不得不签订了一纸《密约》。
满铁总裁山本条太郎自以为达到目的,还为此举办了庆功宴,席间对首相“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术极为推崇。
但自一九零四年日俄战争后,因胜利而攫取了东北南部作为殖民地,一直驻扎在东北金州的日本关东军的军官们则自上而下地不满于本土文官们“软弱的行径”,对于两年前上台的裕仁天皇,也觉得他“年轻没胆量”,“根本比不上前任大正天皇”,而存在诸多抱怨不。
时任关东军司令官为村冈长太郎中将,他统领下的被称作“皇军之”的日本关东军与本土的“皇道派”之间天然的不和已逐步达到顶点。
关东军认为,老帅为人根本“不可靠”,这都快二十年了,难道还看不明白?倒真不愧是中国人,果然是个太极高手:费劲巴力跟他签个协议,回去后才发现钤印用的是私章,这搁哪儿都得不到法律认可。即使签了法理上无可挑剔的协议,执行起来也是能拖就拖、能赖就赖,到头来一看,除了无伤大雅的让步,协议条款无一遵守;更别提老帅向日本银行以各种名义借的钱财,虽极有可能本就是从中国搜刮而去的,但也达到了二十几亿之巨,几乎无一偿还。
中国有句老话: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欠债的反倒成了大爷……这他大爷的!早已成中国通的村冈在旅顺总部发出一声地道的“支那”国骂。
新仇旧恨,日本陆军上下已达成共识——欺瞒政府,秘密筹划,务必要除掉这个老滑头、眼中钉。
………………
此时,千里之外,天津小李妈的天宝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嫖客。
此人年纪尚轻,自称姓金,二十出头,身材矮小,长相普通,五官扫眉搭眼的。
虽说留着三七开西装头,穿了身男装,但看得出是个女人,这做派很是特立独行。
虽穿男装,但并未因此而显得英气勃勃,毕竟底子在那儿摆着;所以后世有称她为“男装丽人”的,那纯属是乱拍马屁,只怕多半是当时各大报刊编辑的杜撰,毕竟这样的标题很耸动,很有吸引公众眼球以增加发行量的效力。
这位金先生一笑起来更会露出满口里出外进的乱齿——结合她的人生经历,倒佐证了她的确在日本长大:日本国民的饮食习惯是只吃软和食物,久而久之牙齿得不到刺激和锻炼,所以全民几乎个个一口乱牙。
看她在这种高级青楼里如鱼得水的样儿,也是个欢场老手,雌雄莫辨、混乱而又神秘的气质倒也迷倒了不少独爱另辟蹊径的风月佳人。
她出手阔绰,在天宝班遍请酒,几次下来后又指定了一位当红名妓净月作陪,这位名妓因曾是老帅最宠爱的七姨太牛晶清的密友而行情看涨。这位男装女士足足包了她大半个月,两人如胶似漆,出双入对,亲密无间。
她就是退帝艾先生的宗族侄女,纯粹的中国人,后有“东方女魔”之称的日本间谍金东珍。
金东珍的身世有其可怜的一面:从小被父亲以“玩物”名义送给养父收养;十七岁那年,执着于将自己所谓“勇者之血”和金东珍生父,前朝肃亲王“仁者之血”永久结合的五十九岁养父川岛浪速强暴了她。当晚,金东珍在日记里写道:“于大正十年十月六日,我永远清算了女性。”
从此后她大部分时间都着男装,热衷于军事政治,醉心于恢复前朝的风光。
待到她离开时,手上拿到了以一两黄金换到的七姨太以前送给净月的玉镯子,及一张姐妹俩的合照。
她拿着这些“信物”,转身去了老帅位于天津法租界三十二号的寓所,见到了七姨太。年纪轻轻的牛晶清天天在寓所充当行动不自由的“护身符”,心里也是有点怨气的,一听是以前好姐妹的“知己”登门拜访,立刻热情招待。
金东珍极其聪慧,不会明睁眼露地套话,而是循序渐进,待到几次拜访下来,两人感情见深,她这才故意叹口气,说与牛姨太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但真怕您与老帅北归关外后,以后就离得远了,想见个面都不容易。
七姨太一听,随口说:“还真被你猜着了,我们最近就要返回奉天了哩。”
绕来绕去,终于得到了保靠的消息,金东珍温雅一笑,依依不舍地与七姨太告别。
出了寓所门,她马不停蹄地坐火车赶往旅顺,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缓缓拉开序幕。
此时的老帅已进入了刚愎自用的年纪,五十知天命,自以为跟日本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已把他们摸得透透的,不敢真对自己下手。轻敌之下,完全忽视了日本关东军这股不受控的势力。
六月二日,老帅发表“出关通电”,说明自己“力求和平,顺全民生”的主张,并称,“本为救国而来,今救国志愿未偿,决不忍穷兵黩武,整顿所部退出京师。”但并未说明具体离京时间。
次日,老帅身穿钴蓝色安国军大元帅普鲁士军服式样礼服,金板肩章圆盘上散着单色流苏,缀三颗金星,头戴高耸的叠羽冠,垂着白色鹭鸶羽毛帽缨;遵从国际惯例从右至左斜背着红色绶带,绶带两侧分别缀着代表北洋政府最高统帅的镶嵌了各种宝石的八角形大勋章,缀于大绶结上的副章,一等嘉禾大绶等,扎金色宽腰带;袖口金地金的黼黻极其华美;戴着白手套的手里拄着一把镶金镀银的长佩剑。
这正是去年就任安国军陆海空大元帅时他穿的礼服。今天离京,老帅是个要脸的:当初“黄土垫道”跟皇帝一样风光地进了北平,既然现在不得不“战略撤退”,那也不能灰头土脸偷摸儿走。
老帅专列这次挂了二十二节车厢,前两节是防弹性能最好的蓝钢车厢,老帅坐的是第十节,用的是改造后的慈禧曾在西苑铁路坐火车通勤时用的车,外观看起来就与众不同,豪华异常,前面还有一列压道车作前卫;开车的是奉天迫击炮厂厂长——英国人沙敦;再有,从北平到奉天这条铁路一直都处于宁军控制之下,日本人无法插手运营和维护,而且一路都有宁军的警卫,铁路安全无虞。
老帅出行,可以说已把安全武装到了骨子里。
老帅之所以用了慈禧车,图的是个与别出心裁和吉利,毕竟老佛爷再不是东西,不也执掌清国帅印这么多年么。
但实际上,把清朝彻底治理成废物的昏聩统治者用过的东西,倒更有可能是个不祥之兆。
众多下属列队在站台上列队送行。
老帅从第一个开始,挨个看了看,少了张效坤和孙馨远——这两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被北伐军打得节节败退,前者丢了山东,被打到日本避难去了;老孙倒是比自己还早地跑回了奉天,不过他跟张效坤不一样的是,孙虎踞江南五省时,官声极好,百姓生活丰足,哪像张效坤那个蠢货,干啥啥不行。
……就这样吧。
他几天前刚卜了一卦,扶乩的结果说应于今天乘火车回奉天,虽然宁铮和近臣图宇霆都劝过他要小心日本人,要不要更改发车时间,但,扶乩这么说,就没错……
当时宁铮听了,心里不免想着,我们中国人是多么需要将科学精神深植于血脉之中。
老帅忽又想起上次跟三儿媳妇的谈话,心里琢磨着:小丫头人不大,但活得那叫一个通透。是啊,人世间有几个人能美梦成真呢,自己这样,真该知足了。
宁铮与父亲没再多谈,老帅瞪了他一眼:从五月份开始,为了劝说自己退兵,他动员了东北三省议会联合会等各法团的代表团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劝说,到底是成功了。
其实宁铮很明白父亲心里所想:就任安国军陆海空大元帅不到一年就被赶回老家,既不甘心也无脸面,东北各法团到京吁请他回东北坐镇,可以说给了父亲一个相当说得过去的台阶。
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他必须留在此地,筹划部署,毕竟三十万宁军撤出关外,也是一个大动作。
父亲这回终于死心了,应该不会再想着进关厮杀,争夺天下。
他回头,看着桀骜不驯的图宇霆,这位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宁军总参谋长,父亲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毕业于保定军校,人极有才干,也有野心。
宁铮又转头看了看发小儿兼堂弟宁锋,而一身军装的宁锋也定定地回望着他。
这小子曾去了大连,在张效坤手下混得不称心, 到底又跑来北平要官做,宁铮对他不胜其烦。
老帅上了车,坐在窗旁,宁铮戎装肃立,向父亲行军礼致敬,老帅看着一身灰蓝色安国军上将军装,笔挺俊秀的三儿,不由得笑了,眼睛里有着骄傲和信任,缓缓举手回礼。
汽笛呜咽一声,车头冒着白烟,缓缓驶出了东门火车站,慢慢隔开了父子相望的眼睛。
他们谁也想不到,今生今世,就此永诀。
火车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行使,已安全驶出山海关,进入东北大地,宁军传统控制地盘。
电报传来,驻守京津冀的宁军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宁铮也是一身轻松,原本一直萦绕于心头的不安感终于烟消云散。
老帅一上车就让七姨太该干嘛干嘛去,他和几个同僚几乎没怎么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唠当前局势,骂骂南京老江、小日本和不争气的“三不知”,一看还剩不到半个时辰就到奉天了,他干脆叫人找来黑龙江督军吴秀峰打麻将,还有另两个幕僚凑了一桌子。
老帅心情不错,一边打一边调侃,“老哥啊,你府里那猴山,还养着猴崽子呐?”
这位吴督军比老帅大十来岁,也是当年共患难过来的,有个怪癖,喜欢珍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属猴,其实他的属性是猪。
珍猴也就是墨猴,个头极小,古人有能训练珍猴给自己磨墨的。
吴督军在家后院专门给心爱的猴儿们垒了一座猴山,还有垂练瀑布、潺潺流水,仿的是果山水帘洞的意境,一看一帮子小猴儿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他心里就异常安稳,回家先去看猴子都看不够,后来干脆在猴山旁支张办公桌办公。
猴子们也欺软怕硬,知道谁才是给了它们逍遥日子的正主,所以即使他就在一旁看报纸批阅文件,也不敢上去撕扯捣乱;但前来办事儿的下属还有地方商贾可就遭了秧,珍猴本来攻击性就强,所以他们被挠得血赤呼啦的都是常事儿。
“还养着呢。可好玩儿了。”一提起心爱的猴儿们,吴督军心情大好。
一旁的老帅亲信,校尉处长温守善调侃着说,“吴督军可是有一套,那些猴儿们都对您毕恭毕敬,不像我,讨猴子厌,”他一拉脖领子,“去年去您那批封公函,连脖子都遭了秧。”
可不,两寸来长的抓痕还是清晰可见,虽早已结痂变色,但可以想见当时受伤着实不轻。
老帅一见,大叹胡闹胡闹。吴督军脑门子见汗——谁成想这小子蹿升得这么快。一旁的日籍顾问仪我诚也大尉微笑不语。
“行了,回去后,把那些泼猴,都做‘猴脑’吃了吧。”老帅调侃着。
“生食猴脑”这道菜据说是高丽使者为了表示对清廷的臣服而自创的一道极为残忍的菜肴:把吃猴脑的餐桌中间开一洞,待猴头伸出桌面时,其大小恰好可卡住使其缩不回去,随后将活猴天灵盖敲出一洞,再淋上热油,即可用银勺挖出脑髓食用。
此时猴子还未断气,哀嚎之声,撕心裂肺。老帅登顶权力巅峰,自然吃过这东西,但观感实在不佳。
满桌哄堂大笑。吴督军哪里舍得精怪的小猴们,听着都觉得心疼,只能陪着干笑。
此时麻将桌已撤,上了晚餐。
今天轮值的是帅府三厨主厨朴盛林,他给老帅上了六道菜:烧茄子、炖豆角、干炸黄鱼、榨菜炒肉丝、菠菜炖虾段、辣子鸡丁,还有一个开水白菜。
老帅是个谨慎的人,不管走到哪里,托底的厨师都要随身携带:毕竟入口的东西,再怎么紧张都不为过。
这顿清淡入味的晚餐很对已上了岁数的老帅的胃口,他吃得满意,已变得羸弱的胃肠都舒服,于是饭后叫来了朴盛林,大大夸奖了他的手艺,又让人赏了一百个大洋。
这笔钱着实不少,朴盛林很兴奋,想着回去后看好的小河沿儿那套房子应该够钱买下来了,可以比预计的提前接在乡下种地的父母来奉天享福。
第二天醒得早,想着离开奉天几个月了,终于能回家了,还能见着几个月都没见着的父母,心里这个高兴。
他同卧铺的另一个厨师今早轮班,已上工去了。朴盛林小心地把装着大洋的钱袋子从枕头底下拽出来,统统倒在单人铺上,一个个数着,越数嘴咧得越大,数完了不过瘾,还不忘拿过条毛巾挨个擦着,直到个个都亮晶晶的。
此时专列刚好钻进京奉铁路和南满铁路交叉处的三洞桥,车厢里一片漆黑,他开了床头小灯,看了看手腕子上老帅随手赏的一块九成新的瑞士手表,五点二十三分,正自得其乐,电光火石之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剧烈爆炸声如惊雷般响起,巨大的震动把他一下子掀到床底下,同时还伴随着“哐啷哐啷”激烈的金属撞击声,大概是铁轨被炸上了天又掉下来撞到地面的声音,一百个大洋也“叽里咕噜”地在狭小的卧铺车厢地板上四下滚动着。
惊魂未定的他被震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完了完了,老帅,挨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