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九仔细打量着秋声,依然是红红的一张苹果脸,一边垂着一根麻辫子,眼白水蓝的眼睛狡黠地转悠着,俏皮可喜。到底长大了,是个很看得过去的漂亮小姑娘了,还知道瞒着事儿,护着人了。
在她多年毫不松懈的鞭策下,秋声早就识文断字,写写算算,至少也达到了高中一年级的学业水平,再加上容貌艳丽,个子抽得不比奉九矮多少,独当一面,非常能干,已有不少人上她这探听口风了。
奉九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成就感,也早发现支长胜的眼睛越来越爱绕着秋声转,但据她观察,秋声对支长胜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正她还小,不急,慢慢来。
可现在一看,秋声这脸色和话语已说明了一切,奉九对最亲密的身边人比自己在“情”之一字上开窍得早感到满意,同时觉得也可以告诉宁铮,他最亲密的副官前几天求娶秋声的事儿,可以消停了。
奉九不再追问,拿过剪刀匆匆剪开缝得密密麻麻的针线,里面是一个层层包裹的油纸包,再打开,入眼的居然是一件浅米色元宝针织法的毛衣,带着小小的青果领,奉九抖落开细看,版型略收身,配着原木色带纹的大纽扣,下摆处左右两个不大的口袋,其中一个的上缘露出一方枫红色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一条白底带着几片红枫叶图案的真丝颈巾,秋声低呼一声:“真好看!虎头少爷眼光真好!”
奉九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在另一个口袋里找到一封折得方方正正的信,只有一张纸,正反两面写满,用钢笔写成,秋声识趣地说:“我先下去了。”
奉九没功夫回应,先把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接着又细细从头到尾读了几遍:虎头一直在麻理读土木建筑,下学期就升入大四了。至于要不要继续攻读硕士、博士学位,他还没有想好。学业很忙,但现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很舒心。
信的开头有点客套,大概也是两人久不通音信的缘故,但到了后面,从小培养出来的熟稔又冒了出来:也不知你做人家太太做得怎么样,估计好不了,你一向懒懒散散的,只怕宁三少也被欺负得够呛吧。
大学校园里来自中国的消息不多,很想念家乡,特意手打了一件毛衣给你,作为十九岁的生辰贺礼。
是不是没想到自己居然学会了打毛衣?其实欧洲和美国的很多男人闲暇之余都会把打毛衣作为消遣,各种级别的编织大赛举办得如火如荼,这种爱好,总比酗酒赌博强吧哈哈。
奉九看了看落款日期,已是三个月前了。
奉九把颈巾塞到毛衣口袋里,打算收进衣柜,到九月天凉些了,穿上照几张照片给虎头邮过去;猛然发现纽扣上好像别有文章,她仔细端详,这才发现,每颗纽扣上都烙印着一个小女孩儿的身影——或坐或站,或打秋千或跳舞;表情也是,或哭或笑,或扮鬼脸或高傲,一望而知正是小时候的自己,精细的笔触入木三分,自己一直备受称道的蓬勃朝气和灵气毫无保留地被刻画了出来。
奉九捏着每颗扣子看了良久,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泪,把毛衣收进了柜子里。
她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书桌上的信夹里,里面的信已不少,媚兰的、秀薇的、萝莉的、郑漓的……奉九想着虎头的信可来之不易,可能以后的几天,每天都少不得要拿出来看一看。
奉九夜里睡得不安稳,直到被轻轻摇醒,一睁眼发现,宁铮满脸焦急地看着她,力道适中地正摩挲着她的后背,柔声问着:“怎么了卿卿?”
奉九这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哭了出来,即使现在已醒来,心脏还在“怦怦”乱跳——她又梦到老帅遇袭的那个清晨,只不过,这一次她打开门,看到被炸碎了大半个身子,浑身是血站在外面的,是宁铮;而宁铮身后另一个惨不忍睹的身影,是虎头……
奉九满脸眼泪,收也收不住,恍恍惚惚地望着面前这张俊秀无匹的脸庞,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老帅遇刺,并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惨象,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对心理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正相反,这种深深的恐惧——对接过父亲的帅印执掌东北、位高权重的宁铮的担忧,及对孤身远在异国他乡的虎头的牵挂,早就秘密地、深深地印刻在了心里。
宁铮顺手拿起枕巾揩净她的眼泪,静静地注视着她:“做噩梦了?”奉九点点头,刚想开口,宁铮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唇中央:“不能说。‘恶’梦,只能当天的太阳下山了再说。”
奉九瞬间不哭了,瞪着他,宁铮笑了:“我给你念点《普贤行愿品》,驱邪消灾最是有效。”
奉九一愣,简直要笑了:“你不是经常去基督教的教堂做礼拜,怎么还信佛信菩萨?”可实际上,他并未正式皈依任何宗教。
宁铮长叹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哪只啊?漫天神佛都不能怠慢,战场上刀枪无眼,当兵的不信不行啊。”
奉九“咭”地一声笑了出来,宁铮又告诉奉九,这《普贤行愿品》,是信佛的母亲要求他背会的,用来哄小时候经常睡不安稳的妹妹巧稚。
他抱着她躺下:“再睡会儿,天还早。”
奉九乖顺地躺在他胳膊上,脸贴紧他的胸膛,侧耳倾听着沉稳的心跳声,忽然想起件事来:“我记得你的小名,除了晨钟儿外,还有一个叫‘小六子’?”
宁铮还在坚持不懈摩挲她后背的手不禁一顿,奉九忍着笑,说:“父亲还说因为这个,我和你有缘呢。”
宁铮“嗯”了一声,奉九又接着说:“可我还听说,你刚生下来的小名是叫‘双喜’的,因为你刚一出生,父亲就打了一个大胜仗。但后来为什么又改名了呢?”
“想听古儿?”
“嗯,想听。”奉九的确已好奇很久了。
宁铮也乐得奉九再想不起恶梦,索性把小名的来历娓娓道来:他生下来就白净清秀,聪明伶俐,老帅当时的官职可没高不可攀,不过是一个新民府巡防营管带,军职将将也就是个营长的级别,虽当时已有两个庶子一个嫡女,但对这个唯一的嫡子还是青眼有加,清末时期,中国人对嫡庶的观念非常看重。
待长到三岁,宁铮一直身体羸弱,老帅不免担惊受怕,毕竟自古以来,婴幼儿的死亡率实在太高,哪家不得夭折个把小儿,老帅战战兢兢,生怕家业继承人有个三长两短。
于是有一天抱了儿子到奉天天后宫,找了当时风头最盛的空山老和尚算命,以图趋吉避凶;老和尚掐指一算说:“这位公子命格大富大贵,年纪轻轻就会一飞冲天,名满全国,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在一旁紧张期待的老帅自是喜上眉梢,忽听得空山话锋一转,皱着眉道,“只是,小公子天生天德命,其人恺悌慈祥,待人至诚,明敏果决,食伤带天月德,秀慧而仁厚……虽可平步青云,但命太硬,恐怕要克父克母克兄克弟。”
只念过一年私塾的老帅耐着性子听老和尚掉书袋,这也就是闻名遐迩的高僧,但凡换一个老帅都能赏他一顿老拳。
虽然前面说的一大段文绉绉的听不懂,但最后一句还是明白的,立时被唬了一跳,忙问可有破解之法?老和尚是干嘛的,人家可是专门干这个的,沉吟了好半天又掐算了一阵才说:“法子倒是有,不过,公子要到庙里跳墙,拜寄给和尚,还要换个名字,这样才能消灾灭祸。”
迷信堆儿里长大的老帅哪有不从的胆子,再说这破解之法听起来难度也不大,这才如释重负,大手笔地添了香火钱。
空山露出满意的笑容,又殷殷叮嘱说不用非到天后宫来跳墙,在家附近找个小庙足矣,效果更佳。
老帅本就怕如果把现住在离奉天足有大半天车程的新民府八角台的宁铮抱到天后宫会让儿子再着凉,一听还有这善解人意的破解法,忙不迭答应。
于是几天后,正值春暖开,老帅特地选了个黄道吉日,让人挑上干鲜果品,带上香烛,抱着小宁铮,来到了八角台镇南的庙里。
随从在佛像前摆上供品,至于是什么佛……随缘;又点上香烛,老帅领着小双喜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每磕一次,站在边上的和尚就敲一下铜盂。参拜过后,住持吩咐小双喜背对佛像而立,一面念经,一面用手摩挲小双喜的脑袋。最后,又轻轻拍了一下,这样,小双喜的灾就算是破了第一步,命也留住了。
待这一套仪式完成,就是破灾之法的重头戏了:老帅最得力的随从邹明清,得替三岁的宁铮从庙后墙跳出去。
老帅心里嘀咕,也不知邹明清第一个能听到什么名字,要是个难听的,比如狗剩儿、土疙瘩什么的,那也得受着。
邹明清很机灵,一跳出去就听得有个人在大喊:“小六子!小六子!”。
他一听立马大喜:本来他也犯愁,万一听了个很难听的名儿,回来到底要不要实话实说。
这下赶紧回来报告,正捏把汗的老帅一听就乐了,连连说:“小六子好!小六子就是‘小留子’,我这儿子算是留住了!”
于是按照空山的说法,从此后不再以“双喜”称呼宁铮,而是改叫“小六子”。
再后来,宁铮越长越壮实,老帅觉得这个小名起了很大的作用,弥足珍贵,所以,当着人的面儿,只叫嫡妻取的另一个小名——晨钟儿,因为他降生时,正好听到八角台的寺里敲钟,雄浑绵长,也是好兆头。
奉九听完,若有所思,看到宁铮沉默的样子,知道他又想起了父亲,又思索着摊在面前这一桩桩一件件没完没了的事儿。
奉九就想着逗逗他,故意说:“瑞卿,好险呐。”
宁铮抬头,深幽幽的眼睛盯着她,不明所以,奉九忍了笑,小声问:“是不是跳出墙,听到什么名,小名就得叫什么?”
“自然。”宁铮答道,这个故事,从小听到大,母亲给他讲了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听到什么就叫什么,才是免灾重点。
“那要是第一个听到喊的是‘王八蛋’呢?你的小名就得叫‘王八蛋’了吧?”奉九吃吃地笑起来。
宁铮:“……”
他咬了咬牙:“你个小丫头,这是大家闺秀该说的话么?逮着机会不笑话我你就难受是吧?”
奉九自知理亏,赶紧说软话求饶,宁铮这才大度地不跟她一般计较,轻声念起《普贤行愿品》来:“尔时普贤菩萨摩诃萨,称叹如来胜功德已……善男子,如来功德,假使十方一切诸佛,经不可说……若欲成就此功德门,应修十种广大行愿。何等为十?一者礼敬诸佛;二者称赞如来……”
宁铮清亮的嗓音不疾不徐,如山间小溪淙淙流过,熨帖着奉九的耳朵和神经,她的心跳渐渐舒缓起来,眼皮变沉,又小小打了个呵欠,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巧稚都长这么大了,这经文还能张口就来,此等营生儿操练得如此纯熟,没荒废,难得……声音也好听……奉九终于又栽进了黑甜乡。
宁铮听着奉九变得匀长的呼吸,慢慢停止了念经,借着夜里也不减半分的眼力,凝视着她重新变得恬淡的睡颜:看她一直镇定自若地处理家事,还以为父亲的事儿对她没多大影响,却忘记了她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都不到的姑娘而已。
他轻轻缓缓吁出口气,低头在她光滑洁净的额头中央印上一吻,里面含着千万种珍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