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池鱼
春节刚过,噩耗传来,日本人挟持傀儡——前朝废帝,在吉林长春建立了伪满洲国,其“国土”囊括了不包括关东州的东三省,蒙东及承德的大片中国疆土。
当年参与“皇姑屯事件”的满清遗族、日本在华最大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得意弟子、设计日本僧侣被假中国工人打死从而挑起“一·二八事变”的特务金东珍,已升任了伪满洲国安国军总司令,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她施巧偷龙转凤之计,把废后婉容用一口棺材从天津平安地运到了长春,这下“帝后齐备”,伪满洲国的戏码终于可以鸣锣开场了。
正在日本军校学习的小艾先生迅速回国,亟待回到兄长身边辅佐他;思前想后,他还是特意到北平求见宁铮,想向曾经的好友痛陈自己的不得已。
宁铮没有见他——何必?立场已经不同,见了又能谈什么?谈什么都是尴尬,都是死局。
宁铮曾在风闻废帝要再“登基”后,给居于天津日租界协昌里“静园”的他送去了一篮子水果,里面放着两颗拆去引信的小型炸弹以示警告;但废帝铁了心要“复国”,虽心惊胆战但还是听从了日本人的调遣。
小艾先生对兄长自小维护,兄长做出了决定,他只能服从,那作为新青年曾经的一腔热血,终于在天然的亲情面前,冷了下去,直至寂寂无声。
…………
转年开了春儿,万物欣欣向荣,北平呈现出了北方初春那种美妙的气息,因着与肃杀单调的冬天的对比太过明显,所以染上了轻绿浅黄的春景,才这么让人喜爱。
奉九渐渐喜欢上了闲暇时带着芽芽和又被媚兰扔回来的龙生,在俩孩子最喜欢的王府看门人——老吴头儿这个老北平的指引下,随意溜达,发现哪个胡同有趣、听说哪个地方好玩,就前去看个究竟。
北平人有一爱好,开了春喜欢买点金鱼,赏赏活物,应个春景。
于是街头巷尾开始出现担着用柳木刻成的多格鱼盆挑子的小商贩,被一听到吆喝就赶紧跑出来的街坊邻居团团围住:有买几尾金鱼的,还有那为人父母爱子心切的人专买那一小盆的蛤蟆骨朵,也就是黑乎乎的小蝌蚪,据说开春时节若是给家里的小儿喝了,能明目清心解毒,一整夏都不生病。
奈何小孩子哪里能领会父母的苦心,一看这黑乎乎哧溜溜在水里四下游走的小东西,无不被骇得哇哇大哭起来,嘴也张得老大。此时往往是父亲先软了心肠,惶惶立于一旁,张着手儿毫无办法,而惯来心狠手辣的母亲则不失时机地把小盆往孩子洞开的嘴巴里一灌,再一合……
好一会儿约摸着小蝌蚪已游到了小儿胃部,再也上不来了,这才满意地赏小儿几块吃。既然已经吃了这个哑巴亏,还能如何,小儿只好欢欢喜喜地接过块吃了,难得的甘甜滋味,倒真能抚慰他们受伤的幼小心灵。
奉九有一次正在胡同里领着俩孩子闲逛,恰好围观到了这个场景,仨人都不由自主地瞪凸了眼睛,还咧了咧嘴,奉九觉着这怎么跟闹自杀也差不多了呢——就北平那养金鱼蝌蚪田螺……的水里,得有多少病菌啊?
芽芽害怕地往母亲怀里偎了偎,抬眼讨好地看了看她,心里却是想着,总以为娘亲够凶的了,可这么一看,真比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小孩儿娘好太多了。
她把胖脸蛋往奉九身上蹭了蹭,扭了身子,哼哼唧唧撒起娇来。俊秀的龙生在一旁看了,偷偷伸手捅捅妹妹的小胖肚,心知肚明地抿嘴一笑。
奉九为此事特意咨询了巧稚,果然,西医体系下培养起来的巧稚对此等民间偏方、传统民习痛批有加,气得声儿都哆嗦了。
从外面回来后,早早脱了帽子的龙生有点微咳,奉九想起春天小儿容易肺燥,于是吩咐厨房做了点杏仁豆腐,给龙生吃了两碗,果然见好;芽芽这只小馋猫怎么可能会不跟着吃,虽然杏仁的味道很是特别,有种不容易吃得惯的油腻怪异和微苦,但她看着来来哥都吃下去了,也就忍着都吃了。
又过了一阵子,春意已浓,娘仨儿又出来当“胡同串子”,走在似绿还黄的成排的柳树下,一边听着坐在树下喝茶的茶客们摇头叹息说,因为小日本,今年是不可能有从关外来的骆驼了,又说幸好京西的八里庄、北辛安都有人养骆驼,平日里如果不拉脚,就只能站在道边,做点驮小孩子走一圈儿的小生意。
正听着呢,奉九一抬头就看到了两头高高大大的骆驼,一到春天开始脱毛的骆驼看起来不大精神,身上一块皮一块毛的,变成了骆驼,更像癞皮狗。它们大声甩着鼻涕,从两个大大的鼻孔里淌下来,扯得老长,芽芽一点不觉得脏,稀罕地看着。
奉九照顾了骆驼主人的生意,驼主赶忙让一头骆驼跪下来,随后托着芽芽和龙生坐在两个驼峰之间,龙生抱住芽芽的小粗腰,刚坐稳当,骆驼就“虎”地站了起来,一下子变得老高,芽芽尖叫,接着大笑,龙生的小白牙也齐刷刷地露了出来:小孩子往往喜欢刺激,越害怕越高兴,这骆驼的主人很懂小孩子心理,慢吞吞地走了两圈,俩孩子才意犹未尽地下了来。
芽芽刚站定,一抬头,正好看到从母亲身边走过一人,臂上蹲着只黑老鹰——那鹰精气神儿十足,一看就是伺候得相当精心,眼神锐利无比,看谁都瞪眼,好像欠它至少八百吊,倒让娘儿仨一下子想起了奉天那只海东青;不过奉九知道,海东青平安无事。
芽芽本就淘气,比那小猴子还要多两手,于是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奉九会意,领着俩孩子跟着就走了。那人进了一个叫“龙海轩”的大茶馆,他们跟着进去,发现罩栅上挂着好多竹篾、铜架、镀金的鸟笼子,里面红蓝靛颌、暗绿绣眼、红嘴绿观音……应有尽有。
“提笼架鸟”,本就是八旗子弟的嗜好,这些鸟在主人不动声色间已较上了劲,正一套一套地比划着,看谁会的口多,谁的鸣叫声更清脆悠扬。龙生和芽芽都没见过这架势,满脸惊讶地看着,奉九找了一张空桌子拉他们坐下,跑堂的过来,奉九要了壶“珠兰茶”。
跑堂的赶紧介绍说现在珠兰还没到最好的季节,有用特等老竹大方加了漳州米兰窨制的“米兰大方”,可还行?
自然不错,跟珠兰稍显寡淡的气味比起来,奉九更喜米兰细细幽幽的香气。
一会茶水上来,跑堂的娴熟地提起茶壶,让茶水从高处缓缓冲入奉九面前的薄胎团鹤茶杯中。奉九瞧了瞧,吹了吹,品了品:汤色明亮,鲜醇爽口,蕾细如米珠,茶叶光滑深绿,混杂着顶谷大方特有的板栗香气和清雅的米兰香,端的是好茶。
她一抬头,这才发现俩娃娃这时鸟也不看了,都想着要品品奉九喝的东西——无他,只要是大人喝的,他们都想试试。
奉九笑了,让跑堂的上了半壶“玻璃”,也就是热水,把茶水冲淡了一倍,这才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跑堂的一直纳闷这位虽一身素朴,但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出身富贵的太太到底要干嘛,待到旁观完这暴殄天物的喝法,再想想刚刚这壶“米兰大方”的价钱,不免摇了摇头。
这是龙生和芽芽头一次喝茶,他们像小鸟似的尖着嘴巴小心翼翼地啄着茶水,试探地品尝着,芽芽一喝之下就皱了眉头,立刻不喝了——对于两岁的她来说,茶水苦而回甘的滋味太复杂,她还无福消受;龙生则是品出了滋味,干脆都喝了下去。奉九满脸欢颜,越发觉得这个干儿子真是哪哪儿都合心意。
奉九是很喜欢奉天的茶馆的,尤其北市场的那些个,她可是常客。不过,故乡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去了,如果时不时地让两个小奉天体会一下茶馆文化,也是好的。
这家茶馆属于北平茶馆里的“红炉馆”,还可带卖些饽饽类的咸甜吃食。此时临近晌午,很多老客的桌子已上了午膳,俩孩子一看之下,又跟着饿了。
奉九一看邻桌有褡裢火烧、青梅盒子、三仙饼和懒龙,也依样叫了一份。龙生和芽芽胃口都好,饽饽一上来,奉九拿热手巾给他们把手擦净了,俩孩子一人拿了一个褡裢火烧闭口细嚼;奉九自己要了一碗拨鱼儿,这浇头极讲究,微辣带酸,很是入味。
难得这个点儿还有豆浆,就又要了两碗。北平最出名的豆汁儿,他们这三个奉天人是喝不来的——
奉九曾在早餐时喝过一次,纯粹是因着餐桌礼仪才忍住没吐出来,觉得像在喝泔水。她正想着要不要出去吐掉,坐在她对面用餐的宁铮看出来了,探过身子直接吻上来,把她嘴巴里的豆汁儿吸了一半过去,奉九吃了这一吓,“咕咚”一声,另一半自己倒咽下去了。
奉九想着想着就差点笑出来,忽又回想起前几天糊涂媚兰送龙生来时才想起来的,觉得早该告诉自己的那个消息,不禁又沉了沉脸。这几日宁铮实在太忙,夫妻俩也就每天早晨才能说上几句话,她还没得空找他算账呢。
她回了回神,忽然发现对面的芽芽嘴里咬着一块火烧皮,正呆呆地看着变脸一样的娘亲,赶紧正正脸色作慈爱状,又把夹着喷香猪肉馅的懒龙掰了个小角递过去,芽芽不明所以地张嘴接住。
吃罢了饭,待要结账,机灵的跑堂早过来问了句,马上把剩下的几个饽饽用印油纸包好,最上面覆一块带茶馆名号的正方形红纸,一根麻绳三下五除二,十字一打再一提,可以拎着走。奉九摸摸手腕子,才想起没挂钱袋——她极少自己带孩子们出门,连需要带钱的事儿都忘了,又不是老客,干不出赊账的事儿。
奉军赶紧让跑堂的出去看看门口有没有一个高高大大戴着黑礼帽的年轻人。跑堂的应声而去,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孔武有力的小伙子,隶属于卫队旅,是宁铮给奉九外出时特意配的侍卫,这才把账结了,免了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