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蛊眼故乡
餐馆禁忌:
一、超过三人聚餐时,不要留空位。
二、不要在空位摆放碗筷。
三、筷子不要竖插进饭菜。
四、皮包不要放在无人座椅上,更不要敞口打开。
五、夹掉的饭菜不要丢在地上。
六、如果看到有人脚系红绳、包裹放在椅脚、吃饭时偷偷往地上丢肉食,立刻离开!
七、进餐厅先看西北角有没有……
一
回到古城图书馆,李奉先正在打扫卫生,见我们回来,连忙问来酒吧带走小姑娘的兔崽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心思说话,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月饼一言不发扎进图书馆翻阅资料。
回到屋里,我才觉得异常疲倦,尽量什么都不想,拿着手机往床上一躺,刷着微博朋友圈,不知不觉手机拍脸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李奉先砸着门喊道:“南爷,快醒醒!有人要进图书馆!”
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出屋,奉先满头大汗:“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
我急忙下楼,是韩立一家子,看来没忘记月饼说的“随时来随时欢迎”。
我打着招呼:“韩老师您好。”
韩立老脸一红:“直接喊我老韩,‘老师’是万万受不起。”我随口应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韩艺。看不出小妮子稍微化了点妆直接就从中上之姿直奔国色天香了。
韩峰见我眼神不对劲,装作无意地挡住了视线。
我有些尴尬:“都吃了吧?”
韩艺扑哧一笑:“下午三点,吃哪门子饭?”
我这才反应过来,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李奉先不明所以地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假装没看见:“图书馆就在后面,我带你们去。”
李奉先当场急了眼,蹦着高说道:“南爷,您当这图书馆是免费参观的景点啊?这事儿要是漏出去,祸害可就大了!”
“都是自己人。”我故意摆出“没有搞不定的事儿”的表情给韩艺看,“以后大家多亲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奉先,你带路。”
韩立呵呵笑着:“南兄弟这么信得过我们,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奉先苦着脸,两条眉毛写成“八”字,不情不愿地领着路。
我随口问道:“奉先,月饼呢?”
李奉先回答得更随便:“昨儿没和您睡一块儿?”
韩艺忍不住偷偷笑了几声,韩峰更是做恍然大悟状。
“咋说话呢!”我心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玩儿我呢?
我交代李奉先带着他们去图书馆随便看看,灰溜溜地直奔月饼卧室。
门没有锁,屋里没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四处瞅了瞅,月饼的背包不在,柜子里少了几件衣服,洗漱用品不见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记住两句话。不要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不要太轻易相信别人。”
我想起月饼在飞机场说的话,他分明是告诉我,要不辞而别!我暗骂自己愚蠢,居然没有听出话外之音。我揉着太阳穴回忆每一个细节,联系月饼讲述的经历,突然有个模糊的念头。
我冲进图书馆,韩氏三人正啧啧称奇。我扯着嗓子吼道:“韩峰!帮我查两件事情!”
二
两天后,我从广西南平吴圩国际机场下了飞机,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南平市。一路群山迭起,郁郁葱葱,我无暇看景,催促司机加快速度,半个多小时后驶进市区。大片绿草地和亚热带植物覆盖的南平市,处处弥漫着植物的清香。我精神略微一振,思考着从韩峰那里得来的几条线索:
一、韩峰查到月饼购买了直达南平的机票;
二、通过联网入住信息,月饼连续两天住在南平某个宾馆;
三、五年前,南平大学美院发生过一起“硫酸暴尸血案”,案件过程不详。
我把仅有的线索串起来分析,月饼和南平有什么联系?难道他从前一直生活在这里?我这才发现对月饼曾经的经历,几乎是一无所知。
“这是南平市树。”司机打断了我的思考。
我闻言望去,街道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果树,冠大荫浓,枝叶茂密,形状类似蘑菇,沉甸甸的果子如同一颗颗黄玛瑙。
“芒果树?”
司机得意地笑着:“外地人来南平,十有八九会把它当成芒果树。这是扁桃,每到七八月份,果子熟透会自己掉下来,味道香甜。这几年车越来越多,空气不如以前,果子也没那么好吃了。”
“知道红豆不?产自南平!”
“这是邕江,过了邕江大桥就快到了。”
司机一路聒噪,我听得心烦意乱又不好发作,总算到了宾馆,急忙付钱下车。进了宾馆一打听,月饼确实住在这里,上午出门至今未回。我多少踏实了些,这才觉得饿得慌。宾馆对面有家餐馆,我寻思着先祭祭五脏庙,正好也能守株待兔。
时至中午,餐馆里坐满食客,服务员端着盘子忙得不可开交,我四处张望,想找个座位坐下。女老板走过来:“不好意思,客满了。您稍微等一会儿,左边是休息区。”
我随口打听着:“请问您见过一个和我差不多高,头发半遮着眼睛,下巴有些尖,瘦瘦的年轻人么?”
女老板三十岁左右,麦芽色皮肤,眼眸黑中带棕,额头颧骨略有些高,脸很有轮廓。听我这么一问,她冷冰冰地说道:“这么多人你自己不会找?”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我吃了个闭门羹,站在门口进退不得,正想给韩峰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月饼的踪迹,突然感觉到一股透彻心底的寒冷。
左前方站起一个人,招呼着服务员埋单,缓慢地向门口走来。他紧抿灰白色嘴唇,脸上隐现着蛛网状的青色血管,老式蛤蟆镜挡住大半边脸,胸口没有呼吸的起伏。他走路姿势非常奇特,膝关节好像不能打弯,笔直的双腿跨着步子,距离分毫不差。
透过墨镜,模糊地看到他的眼睛紧闭,眼皮上长着密密麻麻的线。
我侧身一撞,他被我撞开少许,梗着脖子转动身体,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声不响地出了门。
我心里发毛,这是一具蛊术练成的活僵尸!难道月饼来南平的原因是这个?
我正要跟出去,一个脸色蜡黄,留着一撮胡须的中年人进门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我怔怔地瞅着这个形象猥琐的中年人,不相信耳朵听到的声音。他摸了摸鼻子叹口气:“你真是阴魂不散,居然能跟到南平!”
“月饼?!”
“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注意西北角。”
三
房屋堪舆中,西北角是阴气最重之地。忌讳放镜子、铜器、槐柳木器,否则阴气会聚集滋生鬼祟。讲究的人家,盖房子前会请人施术,在西北角地基刻压邪符咒,保房屋不被阴气作祟。城市是楼房格局,明白其中玄机的住户在装修时用糯米浆粉刷西北角墙面,贴符纸再上涂料,也能起到封阴镇邪的效果。
餐馆西北角,这里面更有讲究。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相位,白虎为西,玄武为北。五行中白虎属水,玄武属土,水土养阴,西北角为养阴之地。无论房屋还是餐馆,西北角极少摆放餐桌。大部分餐厅的西北角是卫生间、杂储室、走廊楼梯,取“污物克阴,阴走偏门”之意。有些餐厅西北角摆放餐桌,是用来供奉阴物发不义之财,俗称“偏门财”。
这间餐厅的西北角摆着餐桌。一个身材瘦小的人跷个二郎腿守着满桌肉菜自斟自饮,还有三副碗筷整整齐齐摆放在空位。他的右脚腕拴着一根红绳,深勒入肉,脚跟残留着血迹,椅腿旁放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他拿起鸡腿撕下一根肉丝,随手丢到地上。包里伸出一只木柴样子的小手抓住鸡肉,蘸了一下脚跟的残血缩了回去。
如此反复三五趟,他才拎起包一步三晃地出门。
我压低声音:“养小鬼?”
“养小鬼”是古曼童的通俗称呼,是极损阴德的蛊术。据说炼制最邪性的古曼童有三种方法:阴年阴月阴时,在淹死过小孩的河边把槐木放到水里聚魂,再把木头刻成人形埋入地下七天;三岁内孩童丧生后,用馒头沾血或冥纸聚魂,放在小棺材里,灌入人血四十九天;从坟里挖出死亡不到七天的小孩,吊在房梁上面用蜡烛烧童尸下巴烤出尸油,再把童尸泡进尸油直接炼制。
那个人好像听到了我说的话,站在门外回头看了我一眼,一头乱发里飞出个灰扑扑的东西,一晃神不见了。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
昏暗的走廊,拐角处出现一个戴着白口罩的男人,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他怀抱包裹走到走廊尽头,掏出一大串钥匙,金属碰撞声让他动作有些迟钝,瞳孔缩小,显出眼白。
拐角走出一个女人,手拿两截木棍轻轻敲着。男子的瞳孔再次扩散到整个眼球,僵硬着手腕拧开门。屋里并排放着三张木板床,覆盖的白布露出人体形状,黏稠的油珠从床缝滴落,凝结成油膏状的堆积物。
男子把包裹往地上一放,取了一根竹筒插进膏状物,小心翼翼地掀开白布,露出一具像坨糨糊的尸体。他从头到脚轻轻揉捏尸体,床缝里的油珠滴得更快,落进竹筒。
包裹里伸出一只干瘦的小手,朝着竹筒方向摸索。男子解开包裹,爬出一个身体瘦瘦小小,脑袋巨大的小孩,晃晃悠悠地钻进床底,咂巴着嘴伸出舌头接油珠喝。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孩,油珠在喉咙聚成一团软膏渗进食道。
指尖一阵刺痛,我清醒过来,一只土黄色蝎子趴在手背上,蝎尾的弯钩刺进指尖。
月饼摁住我的手腕说道:“咬牙忍住,千万别出声。”
蝎子刺了我十多下,“啪嗒”掉落。月饼一掌把蝎子拍得稀烂,一本正经地说道:“生吞,别嚼。”
“我不是蛤蟆。”
“你中了幻蛊,必须吃下去!就当补充蛋白质。”
瞅着那坨烂肉,我苦着脸一闭眼,直着嗓子咽了进去。感觉肚子没什么不舒服,我吐了口气正要发问,月饼起身就走:“幻蛊是战书,他要和我斗蛊。跟我准备东西去。”
我一听“斗蛊”俩字就来了兴致。月饼在柜台结账时,女老板找零钱时说了三个字——“月无华”。
月饼装没听见出了餐馆,我满腹疑惑地跟出去:“她认识你?”
“斗蛊之后,如果我还活着,会告诉你。”
月饼很用力地扬起头。
四
任凭我怎么问,月饼都阴着脸一言不发,我带着满脑子“活尸、古曼童、斗蛊”,走街串巷买了几千块钱的药材,回到宾馆时天色已黑。
月饼用竹签扎破耳垂,甩着头,耳朵里掉出一只火柴棍大小的“草鞋底”(一种多足虫子),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时已经恢复相貌。月饼撕掉假胡子活动着下巴:“绷了一天,腮帮子酸。”
我闷头抽烟不愿说话,月饼抢过烟抽了两口:“大战在即,气氛能不能轻松点?”
“懒得搭理你。”
月饼没吭声儿,从床底拖出放蛊虫的藤箱,打开侧面夹层取出一个刻满符号的铜炉,点着艾草塞进炉子,就着火把药材放进去。炉盖冒着白烟,在铜炉上方半尺的位置聚而不散,屋里满是药香味儿。装蛊虫的瓶瓶罐罐晃动起来,蜈蚣、蛇、壁虎、蜘蛛,还有几只奇形怪状的虫子顶开盖子爬出来。我头皮发麻又忍不住好奇心,正想问几句,月饼示意我噤声,他双手交叉胸前,重复着一句稀奇古怪的话,虫群像是接到指令,爬到铜炉旁仰着脖子吸食白烟。
月饼喊了声“滴卡迭颂”,虫群钻进铜炉,被火烧得“吱吱”怪叫。火苗突然由红转蓝,大股蓝烟升起,月饼咬破食指,把血珠弹进铜炉,脱了t恤说道:“赶紧脱。”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蛊术的奇妙,不敢怠慢,立刻脱衣服。蓝烟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围着我们绕圈,我觉得有些东西撞进了身体。过了五六分钟烟雾消散,一只只虫子形状的印痕出现在皮肤里,慢慢地消褪。
“蛊虫入体,百蛊不侵。”月饼穿着衣服说道,“只能维持三个时辰,抓紧时间。”
“你信么?也只有我,什么都不问就跟你去斗蛊。”
“信!所以我用了所有蛊虫,保证你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买药材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月饼在南平市住了很久。其实他也知道我早就想到了,只是彼此心照不宣。
出租车停在临江富宅别墅区,月饼轻车熟路地绕到一栋别墅前,望着院里的三层小楼,嘴角轻微抽搐:“这是族人在南平买的房子,用来做秘密聚会的地点。”
我调节气氛:“有机会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难道我不在的这几天,和酒吧小姑娘一夜情了?”
我终于放心了,月饼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从某种情绪中摆脱出来了。
“谢谢你的信任。”月饼摸了摸鼻子,“对不起,一直瞒着你。这些年,我一直在逃避。”
我浑身不自在:“大老爷们儿就别矫情了,反正我也不知道是啥事。”
“躲了这么久,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月饼扶着墙蹲下,“踩肩膀爬,再把我拉上去。”
“咱能高大上点不?”我满腔蛊术大乱斗的豪气顿时烟消云散。
五
踩着月饼的肩膀,刚好可以够到墙头,我左右摸了摸,确定没有玻璃碴、微型电网之类的防盗措施,撑着劲爬上去。
脑袋刚刚伸过墙头,就看到了一张苍白的人脸,眼皮缝着细线。我双手一松摔了下来,心脏惊得生疼。铁门“咯哒”闪开一条缝隙,语音对讲机传出半男半女的声音:“胆小的月无华居然敢接受‘斗蛊’,还带了个朋友送死。”
月饼推开铁门:“你是阿宏还是朋?”
我听得一头雾水,虽然已经猜到月饼在南平发生过什么,却想不到会有这么深的交集。
一段两米多高的木头竖在院里,顶端插着一个人头,木身满是白的糨糊。人头阴恻恻地说道:“月无华,好久不见。”
月饼哼了一声:“尸木。”
古代两军交战之前,领军会抓几名违反军规的士兵斩首示众,首级插在营门的旗杆上面立军威,实际是为了制“尸木”。施术者用死者脑浆涂抹旗杆,刻上符咒,操纵尸木“听、闻、说、见”,观察敌方阵形,相互传递信息,由此衍生了古代战争特有的语言——旗语。
两军交战时,施术者(旗手)是重点保护对象,“夺旗护旗”也成了双方最重要的战斗环节,“旗存军在,旗倒军亡”。自清兵入关,百年无战事,这门手艺早已失传,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出现。
“这几年有长进,竟然知道尸木了,我在三楼等你。”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尸木的脑袋,正是餐馆里遇到的活尸。
月饼在腰间别了一排桃木钉,推开别墅的门。灯光突然大亮,墙壁上画满密密麻麻的眼睛,画得实在太过逼真,似乎随时都会眨动。
我眼前一,那些眼睛似乎从墙上掉落,骨碌碌滚动,最中间是一颗巨大的左眼,瞳孔深处依稀有个小孩背影。小孩转身咧嘴笑着,向墙外爬来。
我用力咬着舌尖,清醒了许多。月饼半张嘴诧异地盯着那颗巨眼,突然喊了声“是你”,便冲上楼梯。
我发现月饼的瞳孔正在扩散。
六
我追到三楼,月饼和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在屋里讲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突然,我看到了几辈子都不会相信的事情——骄傲的月饼,竟然跪下了!
男子对我招招手:“你也进来吧。”
这一幕实在太惊悚,我的脑子彻底转不动了,傻望着男子。他的左眼眶里长满暗红色的肉,身上全是鱼鳞状疤痕,包裹着圆鼓鼓的东西,就像一颗颗紧闭的眼睛。
我喊道:“月饼,起来!”
“呵呵,没有我的命令,他敢起来么?难怪你能抗拒画蛊,”男子很舒服地坐在沙发里,“月无华把所有蛊虫都种在你的身体里,居然一只也没给自己留下。”
月饼被画蛊控制了!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用了所有蛊虫保证你能见到明天的太阳”的真正含义。
“阿普,让他走。我的错,自己承担。”月饼说道。
阿普脚尖踩着月饼肩膀:“你叫我什么?”
月饼低着头:“哥哥,我错了!”
我彻底傻了!阿普竟然是月饼的哥哥,而且月饼根本没有中画蛊。
“我的弟弟,怎么可能中我下的蛊。”阿普冷笑着说,“真不明白,你跑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回来找我斗蛊。你不知道结果会是一死一伤么?”
“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我以为你死了。”月饼哑着嗓子说,“前几天我经历了一件事情,想通了几个关键点,所以才回来的。”
月饼的情绪过于激动,没有琢磨阿普说的话,我却隐隐约约听出不合逻辑的漏洞。当下实在太过混乱,我来不及琢磨漏洞出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普满身伤疤颤动着裂开,露出一颗颗骨碌乱转的眼睛,“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恐怖的视觉冲击!
月饼仰头问道:“谁做的?”
“阿华,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能再看到你,我很高兴。”阿普扬了扬眉毛,“给我根烟,好久没抽过了。”
阿普曾经是南平市警察,五年前的南平大学美院的“硫酸暴尸血案”由他负责。当时月饼年少气盛,又会些蛊术,一定要跟着参与。
这个案件阿普和月饼共同经历,只是简单提了几句,我听得懵懵懂懂,只知道好像发生了极为诡异的事情,阿普左眼受重伤昏迷,月饼居然逃了!这让我万万没有料到,不过也隐约明白了月饼说的“逃避这么久,也该面对”的含义。
以下是阿普的讲述——
阿普再次苏醒时,与一张被挖出双眼的人脸面对面。他用力推开尸体,左臂更加疼痛,伤口迸裂露出两颗人眼。好在阿普大风大浪经历了不少,很快冷静下来,观察四周,发现是族人在南平市买的那间别墅。
难道是族人用“人眼做蛊”救了他?想到这里,阿普心里略略踏实,左眼虽然没了,好歹还是活着。他喊了几声无人回话,只好忍着疼痛下楼。
到了一楼,大厅里弥漫着腥浓的血味,中央巨型茶桌上摞着一坨蜡化粘连成腐肉的尸堆,摆放成金字塔形状,顶部端端正正顶着一个人头。腐烂的五官依稀能看出相貌,是他的好友阿达!
地上摆着一排手链、戒指、挂坠,正是离开村寨在南平生活的族人佩戴的饰品。尸堆幻化成一张张熟悉的脸,在阿普眼前飘来飘去,他差点疯掉!
阿普冲出别墅,左臂上的两只眼睛如同烙铁,烫得他无法再往前走一步。他勉强走回别墅,疼痛感消失了。他又试了几次,只要离开别墅,疼痛感就会越来越强烈,最后一次疼得脑子要裂开,拼尽力气爬了回来。
望着尸堆,他万念俱灰,一头撞向墙壁。再一次醒来时,身上又多了两只眼睛。
他终于懂了,杀死族人的凶手不想让他死。他掩埋了族人的尸体,用蛊术把挖眼尸体制成活尸,购买日常用品,四处打探消息,保护南平市最后一个族人。
常年囚犯般的生活、族人被杀的仇恨、被莫名玩弄的命运扭曲了他的心理。他越来越痛恨当年临阵脱逃的月饼,如果月无华没有逃走,可能结果不会是这个样子。痛恨到无法承受的时候,他就会自杀,之后身上会再多一双眼睛。
直到今天下午,窗口飞进一只蝴蝶炼成的蛊虫约他斗蛊。他把活尸制成尸木,巡视院子,又在客厅布下画蛊等待斗蛊人,没想到却等来了月无华。当月无华跪下道歉的那一刻,他忘记了仇恨……
阿普讲完这番话,我惊悚之余反问道:“不是你约月饼斗蛊?”
“哥哥,你是诱饵,吊我上钩。有人想把咱们一网打尽!”
月饼推开窗户望着夜空,无边的黑暗似乎涌进了屋子,地板上斑驳着光明黑暗交错的光点。我心里一动,想起在图书馆破阵时的情形,仰头观察着房顶的射灯。
“普哥,有笔么?”
七
我参照射灯位置作图标的时候,月饼讲了“餐馆遇到养小鬼的人约斗蛊”的事情。阿普表情凝重,几次欲言又止,哥俩同时摸了摸鼻子陷入沉默。
我用虚线连接所有代表射灯的圆点,画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小孩,头部硕大无比,四肢干瘦短小,身体蜷缩成一团。
古曼童!
“哥哥,别墅原来的主人是谁?”
阿普性格缜密,很仔细地讲了购房过程。五年前,村寨族人商量着在南平市买套别墅,一来族人进城有个落脚的地方,再者生活在南平的族人如果没时间参加某些祭祀巫蛊的仪式,可以在别墅里私下进行。
阿普在网上挂了求购信息,没两天来了个西北口音,五十多岁的老者,在南平做玉石生意赔了本,手头有套别墅准备低价出售回家养老。阿普看着别墅装修挺好,家具现成,更理想的是临江富宅区都是独门独栋,又有大片树林遮挡视线,正好可以举办祭祀仪式不被发现。
当阿普说出主人的名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户主是陈永泰,“厌胜术”传人,陈木利的父亲!
无数线索在我脑子里自动连接,再仔细琢磨,又绕成一团乱麻,根本接不上线头。
“哥哥,我最近经历了很多事。”
月饼简明扼要地讲述着,阿普支着下巴一言不发。我发现他们神态异常相似,甚至连细微的小动作都很一致。阿普如果不是瞎了左眼又浑身是疤,绝对是大叔级帅哥。
月饼讲了很久,如此庞大的信息量,阿普却没有一丝惊讶,眉头拧成疙瘩思索:“阿华,图书馆或许还有暗室。”
这句话打开了一扇门,我豁然开朗又觉得恐惧。换谁发现住了很久的屋子有暗室,藏着人日夜窥视,都会不太舒服。
我从来没有想到问题出在图书馆内部。破阵发现暗室之后,按照正常的逻辑思维,潜意识里会认为图书馆里绝不会再有暗室。陈永泰和老馆长有某种联系,以他的手艺造一间别人察觉不到的暗室根本不是难事。
我心里暗自佩服阿普,经受了这么多年非人的禁锢,居然还能保持冷静的思维,从看似杂乱的线索中直接找到最关键的一条,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些年,我不停地自杀,并不仅仅因为精神崩溃,只有我死了才能引出给我下眼蛊的人。我在能进入别墅的地方布了蛊,只要有人进来,就绝对逃不出去。每次苏醒,所有的蛊都没有被触发。而且住得越久,我越感觉到别墅里不止我一个人,却又找不到他藏在哪里!”
阿普自杀到苏醒,明着只有“种眼”一个节点,暗中却藏着一条完整的线索链:监视——自杀——出现——种眼——隐藏,无限循环。
我懊恼地捶着手:“中午直接擒住那个养小鬼的人就好了。”
“我知道他在哪里。”月饼扬起画着古曼童的图纸,“局无死局,破有所破。”
八
自古以来,掌握机关术的匠人有条祖训:“局无死局,破有所破”。
机关术由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墨子精研“厌胜术”所创。关于墨子机关术的记载很多,最有名的当属“墨攻”。墨子为了阻止鲁班协助楚国攻打宋国,以腰带为城池,竹片制成机关作为守城器械,与鲁班模拟演练攻守战,鲁班大败,遂放弃攻宋念头。可见墨子的机关术有多么高明。
墨子宣扬“兼爱”、“非攻”,善待生命,从不设计无法破解的机关,有机关必定留下线索,延续千年,成了机关匠人的老规矩。
陈永泰既然是原房主,曾经制造过木人,显然也是机关术的一流高手,老规矩应该不会随便丢掉。
月饼走到图纸标出的古曼童左眼位置,停在挂着一尺大小的山水壁画前,自言自语道:“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古曼童,左眼。”
有句俗话“左眼遇到鬼”,是因为人的右眼聚阳,左眼聚阴,体阴之人左眼会经常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古曼童的左眼是阴煞最重的部位,要想克制只需把桃木、金属钉入左眼即可破煞。如果月饼推测得没错,机关的阵眼就在壁画后面。
阿普突然把月饼向旁边一推,摘下壁画,一拳打进墙壁,拽出一截铁环。
屋子如同遇到轻微地震般猛地一颤,墙壁里响起沉重的齿轮咬合声,墙体出现两米见方的裂缝,“咚”一声巨响,半堵墙向后倒去,砸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
暗室右侧博物架上摆放着数十个玻璃容器,一颗颗连着肉丝的眼球漂浮在溶液里,左侧由大到小竖着三口棺材。暗室中央,一个老头背手欣赏着一幅巨型图画。
远山、夕阳、两个男人。
老头说道:“这幅《远山夕阳图》怎么样?”
这个老人是谁?
阿普低吼一声,如同发狂的猛虎冲了过去。月饼扬手甩出几枚桃木钉,我从兜里去掏瑞士军刀准备跟着补两刀,一把摸空才想起上飞机安检的时候被没收了,一时间手插在兜里没想好该干什么。
“阿普、阿华,还是让你们发现了。”老者转过身,轻描淡写地挥挥手,把桃木钉抓在手中,“呵呵……灵族的破烂玩意儿。”
阿普生生顿住身形,和月饼惊诧地对视着。
“叔叔!”哥俩异口同声喊道。
我眼前一黑,说好的“斗蛊”成了认亲大会。
老头阴恻恻地盯着我:“单手插兜,不动如山,不错不错。”
输阵不输人,我立刻摆出“你很有眼力”的高手神态。
“历代异徒行者果然都不是常人。”
我先是一惊随即释然,月饼刚才讲了半天,老头在暗室偷听自然知道。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历代”这两个字说明他对“异徒行者”很熟悉。
月饼眯着眼睛,声音冷得像冰:“叔叔,你知道异徒行者?”
“我知道得太多了,”老头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当年我诈死,才能瞒过你们。文族用生命完成的画,必须用蛊族的血祭祀,才能窥得天机。知道蛊族最神奇的蛊术么?我保存这些眼睛,是因为蛊族之眼可以让人复活。阿普,只要你活着,族人就会用蛊虫找到别墅。他们的血是画祭,所以我怎么舍得你死?至于尸体,我放到另外的地方了。这幅画告诉我马上就要成功了,可惜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族人来找你。阿华,你来得正是时候。献出你的血,完成这幅画。”
老头说的很多话,我听不懂,但是我听到了恶魔的告白。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愤怒,只想把这个老头一拳一拳打死。
“我,月无华,在此立誓!一分钟,一定,杀了你!”
月饼绷得像柄标枪,每走一步,都踏出无形怒火!
老头背着手笑得很开心:“相对于窥得天机,几条人命算什么?眼蛊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控制。”
阿普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扑向月饼。
“南瓜,你能抗蛊,做了他!”月饼任由阿普扑倒,躲闪着却不还手。
我冲向老头,嘴里喊道:“月饼,你坚持五秒钟!”
暗室左侧的棺材突然左右晃动,响起指甲抠挲木头的“索索”声。“咣当”一声,棺材盖掉落,走出一个头发乱蓬蓬脚系红绳的人。
是餐馆里约我们斗蛊的养童人!
他嘬着嘴“嘶嘶”几声,最小的棺材炸裂,木片四飞。一个畸形小孩蹲在碎屑里,光秃秃的大脑袋上满是褶皱头皮,渗着黄色油膏。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鼻子嘴挤成一团,下巴尖得像枚锥子。满身黑皮长着芝麻大小的疙瘩,手指连着一层薄薄的肉膜,“咿呀咿呀”叫个不停。
老头扬起手,袖口飞出拳头大小的蜘蛛,扒住养童人后脑,撅起屁股上的螯针刺了进去。
“我见识过异徒行者的本事,只有最凶煞的古曼童才能对付你。”
我心里暗暗叫苦,也顾不得丢人了:“月饼,我打不过!”
“我他妈的没空!”月饼和阿普滚成一团。
九
养童人双手摆在胸前像火焰一样快速抖动,幻化出千万只手指,淡淡的黑气在指尖萦绕。古曼童焦躁地尖叫,却像被无形铁链拴住脖子动弹不得,满身疙瘩“啵啵”破裂,脓汁四溅。
我瞥眼看到桌上有把水果刀,操起一把甩去。老头侧头躲过,刀子钉进《远山夕阳图》,刀柄兀自晃个不停。
“不愧是异徒行者,无视蛊人虚体,直接攻击我破蛊。”老头站在图画旁边,低头不动了。
我心里暗暗惭愧,本来这一刀准备做掉蛊人,结果技术不过硬,甩偏了。
蛊人脖子上冒出奇怪的符号,蔓延到整个脸部,双手朝天嘶吼一声。古曼童咧开嘴,龇着几颗黄色犬牙,厉叫着向我扑来。
我闪向一旁,膝盖撞到桌角,一阵剧痛使身体失去重心向前扑倒。正好躲过攻击,脖子还是被抓了一把,火辣辣地疼。
古曼童一击不中,刺溜溜抓着窗帘爬到房顶,后腿一蹬,跃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再次扑下。
我侧身滚进桌底,古曼童扑了个空,尖爪插进地板。我蘸着脖颈的血,趁它拔爪子的空,当在地板上画了八卦阴阳鱼的“阴鱼”。古曼童手足并用钻进桌底,踩到阴鱼却像触到电网,手爪冒出一股黑烟,退到墙角“吱吱”惨叫。
我趴在桌底也没闲着,在另一侧画好阳鱼,前边写了繁体的“龍”,后边画出南斗六星。
“北斗死,南斗生,阴阳两界出青龙;左阴鱼,右阳鱼,太极两仪显生门。”遇到鬼蛊灵煞的“青龙双鱼阵”派上用场,暂时封住桌底。
古曼童围着桌子四处乱撞,被血阵烫得稀烂。“人童一体”,蛊人如同被鞭子抽击,皮肉绽翻,口鼻涌着黑血。
我搜罗着周围想找样称手的家伙,准备趁这个机会杀出去,做了古曼童,和月饼合力制住阿普,再慢慢收拾老头。
月饼此时把阿普压在身下摁着他的肩膀。只见阿普双腿顶着月饼的肚子,蜷膝用力一蹬,月饼后仰飞出,手里甩出一枚桃木钉,准确地钉在蛊人后脑的蜘蛛上。
蜘蛛肥硕的肚子一瘪迅速膨胀,“嘭”的一声爆裂。蛊人闷哼一声,晃着身体“扑通”跪地,直挺挺地砸在地上。古曼童爬向蛊人,拱在怀里舔着他脸上的黑血哀号。蛊人颤巍巍地睁开眼,抚摸着古曼童凄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古曼童鼻孔中喷出无数条灰气,烂泥似的融化成一摊肉泥,糊满蛊人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