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刘理顺文章的,不止钱谦益的弟子。
韩爌身为首辅大学士,自然也拿到了样刊。
以他的见识,自然看得出《翰林》第一期的九篇文章,都是皇帝精心安排的,可以说是皇帝在引导学界和士林。
九篇文章的作者中,除了皇帝有一篇独著和一篇合著外,刘宗周、钱谦益也是如此,这代表了他们在学界的地位。
剩下的文章,有两篇是翰林院集体创作,另外三个作者是李玉、张溥、刘理顺。
其中李玉是皇家乐团团长、皇帝培养的音乐带头人,民间已经有人称他为大司乐,负责重制礼乐的音乐部份。
张溥则是皇家科学院的代掌院,是皇帝培养的学界新锐,甚至以三元及第为其壮威。
唯有刘理顺,虽然是崇祯元年状元,以前却从未在学界发力。
如今突然发表一篇文章,还是有关政府职能的内容,自然引起韩爌的注意:
“九篇文章,其它每个馆都是一篇。”
“唯有政治馆发表了两篇,这是什么用意?”
陕西道御史蒋允仪道:
“还能有什么用意?”
“皇帝看重刘理顺!”
“张溥身为新科状元发表了《选择论》,他刘理顺是上一科的状元,皇上就让他写了文章发表。”
“也不看刘理顺能不能当得起,写的什么歪理?”
显然,他对刘理顺的为民服务是极为反感的。科道官员一向自诩为名请命,应当为民做主,哪能吏为民役?
同是御史的侯恂道:
“会不是是刘理顺在为他的老师张目,表示他们师徒也有治政之才?”
“京城可是颇有一些人这样想,认为袁枢密做首辅更合适。”
能把战争指挥得井井有条,同时还能给开办的工厂带来利益,京城吹捧袁可立的可不少,甚至有更多人希望延续战时状态——
相比苏松新区的订单来说,距离朝廷近的顺天府、北直隶得到的订单才更多。那些开办工厂的工商业主,更希望战时状态延续。
只是京城周边朝廷的力量大,许多商人还是依附内廷的皇商,他们才没有闹出事情来。
但是随着苏松商人请愿的消息传出,北直隶这边迅速有人响应。
所以侯恂猜测这是袁可立师徒的阴谋,他们不想让出权力。
韩爌对此还未表态,另一位东林党大学士成基命已经道:
“袁枢密不是那样的人。”
“再说,《翰林》学刊的筹办是皇上和钱谦益负责,袁枢密根本没有插手这件事。”
“否则他何必主动提出结束战时状态?”
还在兼任礼部尚书的他,对这件事是很清楚的,而且不认为袁可立会搞这样的阴谋诡计。
当初韩爌未进京时,首辅黄立极弱势,袁可立就是事实上的首辅。
但他交出职权时,没有丝毫犹豫。
如今战时状态结束也是他主动请求的,从没有人说袁可立是个恋权的人。
侯恂却不以为然道:
“袁枢密怎么想的,又有谁知道呢?”
“说不定他就想再打一仗,挣个国公爵位。”
这个猜测,引得一些人认同。
他们以己度人,觉得袁可立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毕竟连孙承宗都封一等郡侯了,功劳在他之上的袁可立,将来致仕后至少也是郡侯爵位。
如果他再努努力灭个国,成为公爵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韩爌本来对这类话还不相信,但是听到侯恂这样说,也有些不敢确定了。
毕竟就连他自己,面对公爵的诱惑也会迟疑。
尤其是侯恂和袁可立同出归德府,他对袁可立或许更了解。
不过成基命还是坚持信任袁可立,认为他们师徒不是这样的人。
在众人聚会结束后,他向韩爌说道:
“身为宰辅,要有宰辅的气度,不可以阴谋揣测他人。”
“《翰林》第一期的文章是陛下定的,何不问问陛下,了解一下圣意?”
“当今陛下,可是在行大道,不屑用阴谋诡计。”
这番话语,到底触动了韩爌,让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多了。
当今皇帝的权谋手段可与世宗相比,但是却从没有靠权谋治国,而是以堂堂正正的大道,说服群臣支持重制礼乐。
制定礼法之时,也是一切按照先贤言论,以刘宗周劝谏的“仁义”为核心。
这样的君主,追求的是万世之名。不屑用阴谋诡计,在名声上染上污秽。
他作为皇帝认可的首辅,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去问就好了,皇帝总不能对自己这个首辅还隐瞒。
所以他颇是惭愧地向成基命道:
“贤弟说的极是!”
“明日为兄就向陛下问询。”
彻底放下首辅的矜持,决定明天主动请求独对——
在当今皇帝多次单独召见臣子,甚至以此显示对臣子的亲近后。许多官员已经对独对不那么排斥,甚至以独对的次数衡量皇帝的宠信。
袁可立之所以被人信服,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皇帝多次召见他独对。他所请求的事情,皇帝也几乎无有不允。
韩爌习惯了以前的官场规矩,又自诩是首辅身份,除了刚当上首辅时和皇帝单独谈过话外,从没有主动请求独对。
如今被成基命点醒,他才恍然惊觉:
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已经越来越远,难怪这两年越来越受掣肘,甚至在事实上丢失了首辅之位。
再想到皇帝在任命他时就说过,不方便公开说的话可以独对或密奏。他不禁有些汗颜,认识到自己是主动疏远皇帝。
这种不明智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只希望皇帝对自己还有期待,愿意重新重用自己。
——
次日,在常参会议结束后,韩爌身为首辅留在最后,主动请求觐见皇帝。
这让听到的臣子颇感惊讶,就连朱由检自己也有些讶异:
在刚刚任命韩爌之初,他是有过期待的,甚至直接向韩爌说可以私下交流。
但是韩爌却一直自持身份,从不主动和他交流。甚至有时连他的单独召见,都会义正言辞地拒绝。
次数多了,朱由检自然不会再单独召见韩爌,毕竟他身为皇帝,同样也有尊严。
除了任命之初的交流、处理山西商人的交流,在他印象中这是韩爌第三次独对,让他颇感兴趣:
“韩先生特意留下,是有什么事吗?”
“你我君臣可是很久没有这样交流了,印象中是第三次。”
一番话说得韩爌汗流浃背,没想到皇帝记得如此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