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梁家庄
当梁靖国的屁股终于沾上摩托车后座时,粗糙的帆布裤与皮革坐垫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却被引擎的轰鸣彻底吞噬。
他下意识攥紧周益民腰间的工装带,指腹触到对方袄下硬实的肌肉线条,而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后货架——那冰冷的金属杆上还残留着白日的阳光温度,此刻却在夜风中迅速变凉。
摩托车冲出村口的刹那,车轮碾过结霜的土路,发出咯吱的脆响。
梁靖国的后背猛地贴上铁皮箱,箱内工具碰撞的叮当声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让他想起农机厂仓库里堆放的零件。
但此刻更震撼的是迎面扑来的风——带着雪粒子的寒风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脸颊生疼,却又让他莫名地兴奋。
“坐稳了!”周益民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却像电流般窜进梁靖国的耳朵。
他看着车头灯劈开的两道光柱,光柱里飞舞的雪如同被惊动的萤火虫,在黑暗中划出银白的轨迹。
这场景让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村头看露天电影,银幕上的英雄们骑着骏马飞驰,而此刻他胯下的钢铁野兽,比任何骏马都要威风凛凛。
路过红星供销社时,梁靖国特意挺直了腰板。
他想象着白天在这里买盐的张大娘若此刻看见,定会惊掉手里的搪瓷缸。
还有农机厂那个总嘲笑他穿打补丁裤子的王胖子,要是知道他正坐在摩托车上,眼神该多嫉妒。
风灌进领口的瞬间,他甚至已经构思好回村后的开场白:“嗨,就那样呗,益民非要带我兜兜风.”
如果让周益民知道梁靖国的想法,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呢?
摩托车爬上土坡时,梁靖国的屁股短暂离开坐垫,失重感让他忍不住低呼出声。
但这声音很快被他咽回肚里——他瞥见远处山坳里零星的灯火,那是他住了三十年的梁家庄。
想象中村里人围上来的场景愈发清晰,孩子们会摸着摩托车的轮胎尖叫,老人们会吧嗒着旱烟袋问这问那,而他只需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说这不过是老同学的代步工具。
引擎突然发出一声低吼,摩托车冲上最高处。
梁靖国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车灯拉得老长,在起伏的土路上跳跃奔跑,像极了电影里那些威风的侠客。
他松开攥着货架的手,试探着抬起胳膊——寒风立刻灌满他的袖口,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畅快。
摩托车碾过梁家庄村口结冰的车辙时。
梁靖国的手还在因一路颠簸发麻,却在瞥见自家歪斜的篱笆墙时,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三间破土房的屋顶覆着层薄雪,墙根处冻裂的泥块簌簌掉落,和周益民家带太阳能热水器的砖瓦房相比,这里更像被岁月遗忘的角落。
“快进屋暖和!”梁靖国扯着周益民的袖口往屋里拽,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
屋内比外头更冷,窗棂糊的报纸被风撕出破洞,阳光透过裂缝在灶台边投下蛛网状的光斑。
他娘从灶台后颤巍巍起身,围裙上还沾着野菜渣,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客人时突然发亮:“快坐快坐!”
粗瓷碗里的茶水浮着几片干枯的野菊,周益民捧着碗轻轻吹气,热气氤氲间,他瞥见墙上挂着的漏风斗笠,和梁靖国身上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梁靖国蹲在煤炉边添柴,火星溅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却浑然不觉:“家里简陋,别介意。”
喝完茶,周益民把搪瓷碗往炕沿一搁,“出去转转。”
话音未落,人已经掀开门帘。
梁靖国慌忙抓起墙角的破帽追出去,寒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来,他看见周益民正仰头望着村口那排歪脖子枣树——枯枝在风中发出呜咽,枝桠间还挂着去年的干瘪枣核。
两人踩着积雪往村后走,脚下的冻土发出咔嚓脆响。
梁靖国指着光秃秃的山坡:“就这片地,种啥都不长。”
周益民没接话,弯腰捡起块冻土,在掌心碾成冰渣。突然,他的目光被崖壁下的一丛灌木吸引——灰扑扑的枝条上,竟结着层半透明的冰壳,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这是?”周益民扯下枝杈凑近细看。
梁靖国挠了挠头:“村里人叫它冰柳,一到冬天就这样,没啥用”
周益民仔细打量着,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什么独特之处,很明显是周益民多想,一点独特之处都没有。
太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梁靖国望着周益民大步流星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挂在枝头的冰壳,似乎不再是毫无用处的废物。
周益民并没有气馁,他知道,这个不算是一个小工程,就算是拖上几天都是正常。
两人随即往后山走去,后山的风比村口更烈,卷起的雪沫子打在周益民护目镜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梁靖国缩着脖子跟在后面,鞋踩碎冰壳的脆响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竹林走,枯黄的茅草在风中瑟缩,唯有那片墨绿的竹丛,在灰白的雪景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竹子”周益民的声音被风撕碎,他蹲下身拨开覆雪的竹枝,指尖触到冰凉的竹节。
碗口粗的竹竿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竹梢上挂着的冰棱折射出细碎的光,像谁撒了一把碎钻。
梁靖国哈着白气凑过来,眉毛上凝着的冰晶簌簌掉落:“就这片竹林,老辈人说长不出粮食,只能砍了编筐。”
周益民没接话,手指顺着竹纹摩挲。
雪粒钻进袖口,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扫过竹林边缘蔓延的竹鞭——那些裸露在冻土外的根系,像一条条蛰伏的青蛇。
“靖国,你这里的竹子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多吗?”他突然开口,护目镜后的眼睛亮得惊人。
梁靖国愣住了,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凇。
他看着周益民蹲在雪地里的背影,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被雪水浸得发黑:“现在是冬天还少一点,到了春天的时候,竹子的数量会更加多。”
话音未落,周益民已经猛地站起来,拍掉裤腿的雪,动作大得惊飞了竹梢的麻雀。
“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我们先回去吧!”周益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转身时差点滑倒在结冰的竹茬上。
梁靖国望着他突然发亮的眼睛,想起学生时代他解出物理难题时也是这副模样。
寒风灌进领口,他却不觉得冷了,刚才在周益民家吃的热饭此刻化作暖流,从胃里一直暖到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