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微末之功,不足父皇挂齿。”
李肇起身,高举金樽,墨色大氅随动作扬起,带起一阵冷冽的风,与殿内的热络格格不入。
他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此杯,谢父皇天恩洪福,庇佑三军。”
皇帝笑了笑,忽然抬手,止住歌舞。
殿内乐声骤停,只剩下烛火噼啪轻响。
众臣的目光都望向御座。
只见皇帝将金樽重重搁在案上,溅出的酒液,落在明黄桌布上。
待四周俱寂,他目光再扫视全场,声音陡然转沉。
“今日朕不只为太子接风,还有一事关乎国法纲纪,须当廷明示——”
皇帝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回李肇身上。
“朕闻奏,郭照怀之流贪墨军需,丧尽天良。太子今日当街擒拿国贼,以慰西疆阵亡将士之灵,正合朕意。”
顿了顿,皇帝威严的声音划破寂静。
“郑国公郭丕教孙无方,难辞其咎,太子亦处置得当。”
“传朕旨意,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兵部员外郎郭照怀贪墨军需、倒卖粮草一案。凡涉案官吏,不论官职高低,一经查实,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一道惊雷横空劈下。
方才还喧嚣的麟德殿内,落针可闻。
百官脸上笑容僵住,不少人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僵硬。
更有嗅觉灵敏的官员,已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卷入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李肇眉峰未动。
心中却一片雪亮——
父皇既是借他的手敲打萧氏与旧勋,也是在试探他回京后的锋芒,要如何施展……
只是,他们不会知道……
在黑风口的大雪里,他踩过冻僵的尸体冲杀。粮草断绝时,他啃过带血的马骨和树皮。嚼过冰雪解渴、刨过僵死的鼠穴。那些绝望中淬炼出的铁石心肠,早已将他最后的一丝优柔碾碎。
“父皇,儿臣请旨——”
李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遍大殿。
“西疆将士以血肉筑城,不容国贼亵渎。请父皇允东宫协查此案,儿臣必令蛀虫尽出,以正国法!”
“协查”二字,咬得极重。
他要的不仅是旁观,而是干预权。
崇昭帝高高凝视他良久,微微颔首。
“准。”
一个字,重逾千斤。
御阶下,李桓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
精研刑律,督办京兆,这一直是他赖以固权的差事。
李肇这次回来,当真是事事都要争。
他看着李肇挺拔的身影,眼中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意,旋即低头,默饮无言。
李炎、李佥等人,也是神色各异,或惊惧,或沉思,或强作镇定……
殿外夜色渐深,秋寒更重。
麟德殿里金樽依旧,歌舞再起。
却没有了之前的欢腾,众臣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位从西疆归来的太子,不再是当年那个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青涩储君,而是一柄淬满铁血杀意的寒刃,即将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就在一曲终了,新舞将起之际,关涯忽然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地自侧殿疾步走入……
他凑到李肇的身侧,耳语。
没有人知道他说的什么,只看到李肇面色微微一变,按在案上的手骤然收紧。
“孤知道了。”
“太子为何停杯?”崇昭帝的声音传来,龙目似笑非笑。
李肇举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管流下,面容冷峻。
“儿臣想起西疆阵亡将士,心中悲恸。”
他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翻涌的波澜。
“请父皇准臣先行告退!”
-
幽篁居。
客堂静室。
雨声绵密的沙沙声,冲刷着窗外的芭蕉竹林,也冲刷着薛绥心头残存的耐性……
伤口敷着金创药,依旧传来阵阵隐痛,那一股深入骨髓的麻痹感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沿着血脉悄然攀爬,好似蛰伏的毒蛇,令她有些不安……
“姑娘,三更了。”
锦书声音极低,带着难掩的忧虑。
薛绥端坐在圈椅中,背脊挺直,如同一尊入定的玉雕。
“你们去歇着,我等他。”
锦书和小昭侍立在身后,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下去吧。”薛绥呼吸很轻,伴着室内倏忽爆裂的灯芯,喉间忽地生出一阵痒意。
她连忙用帕子掩住唇,将咳嗽声咽回喉间。
“只管信我,听话。”
锦书迟疑颔首,领着小昭悄然退下。
窗外的雨无休无止。
等待。
等一个必然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不是寻常的脚步声,而是一种带着压抑的、沉重的步履踏着丝雨,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碎了雨夜的宁静……
回来了。
薛绥缓缓睁开眼。
门扉被人猛烈地推开,挟裹着凛冽的夜风、浓重的雨雾,以及一股极具侵略性的酒气,扑面而来。
烛火被风卷得剧烈摇曳。
光影晃动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
李肇:孤堵在这里干什么?孤要进去……
薛绥:找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