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福双手捧住杯子,温暖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笑:“陈叔,就差一户……”
“我知道!”陈所长烦躁地踱步,“可规矩就是规矩!今天给你破例,明天别的村也来闹,我这工作还干不干了?”
马得福从怀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这是五十九户村民的联名信,按了手印的。”
最下面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名字,有些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村民自己写的。
陈所长扫了一眼,突然顿住……
陈所长抹了把脸,抓起电话:“喂,老刘?是我……金滩村那个事,我签字!责任我担!”
挂掉电话,他红着眼睛瞪向马得福:“满意了?滚吧!”
马得福想道谢,却被陈所长推出门外。
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晨风带着戈壁滩特有的凛冽。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台阶上。
朦胧中,他听见陈所长气急败坏的喊声:“医务室!快!”
当马得福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村卫生所的木板床上。
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间或夹杂着欢呼。
他想坐起来,却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按了回去。
“躺着!”马喊水黑着脸,“逞能逞够了?”
马得福这才注意到父亲眼下的青黑:“爹,你一直在这?”
“三天了。”马喊水倒了碗草药汤,“你昏睡这三天,陈所长带人来装了变压器。”
他顿了顿,“电通了。”
马得福猛地坐起身,不顾头晕目眩冲向窗口。
夕阳下的金滩村,电线杆像一排刚栽下的白杨,笔直地伸向远方。
几个电工正在调试变压器,村民们围在旁边,脸上洋溢着罕见的笑容。
“李大有家的电视能收三个台了。”马喊水站在儿子身后,语气复杂,“昨晚全村人都挤在他家看《渴望》。”
马得福咧开嘴笑了,却牵动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
马喊水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张主任从县里捎来的。”
信是林局长写的,批准了金滩村的临时通电申请,但要求“尽快补足六十户标准”。
随信附着一份名单……
县里即将组织劳务输出,首批二十个名额给金滩村。
“劳务输出?”马得福皱眉。
“去福建打工。”马喊水解释道,“张主任争取的,说是……闽宁协作。”
马得福若有所思。
他想起弟弟得宝,想起村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或许,这是一条新路?
……
供水站,正在发生着争吵。
只见李大有正揪着水管员的衣领怒吼:“昨天还五毛一方,今天就八毛?你们喝人血呢!”
水管员也不甘示弱:“黄河水限量了!爱要不要!”
眼看要打起来,马喊水一个箭步冲上去分开两人:“干什么!通电的好日子,非要见血是不是?”
“马主任!”李大有红着眼睛,“您给评评理!麦苗刚抽穗就涨价,这不是要人命吗?”
马得福看着父亲左右为难的样子,突然做了个决定。
他悄悄来到供水站办公室,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那个许久未联系的号码。
“喂,扶贫办吗?我找苏宁。“
半小时后,一辆吉普车卷着尘土驶入金滩村。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然后是笔挺的西裤。
村民们渐渐安静下来,看着这个与黄土地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苏宁?”马得福有些不确定地喊道。
三年不见,苏宁的变化大得惊人。
他摘下墨镜,露出熟悉的笑容:“得福,好久不见。”
两人握手的一刻,马得福感觉到对方掌心的茧子……
这个西装革履的扶贫办副主任,并没有养尊处优。
“听说你们缺水缺电?”苏宁直奔主题。
“电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是水站不愿意供水。”
“水餐饮可以拿出一笔钱替你们结清往年的欠款。”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
李大有第一个跳出来:“你有什么条件?”
苏宁笑了笑,“算是回馈乡里。”
他转向马得福,“不过确实有个条件——村里得组织劳务队,去我们在银川的食品厂工作。”
马得福还没回答,马喊水先冷笑起来:“哼!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苏大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爹!”马得福拽了拽父亲的袖子。
苏宁不以为忤:“喊水叔,您还记得七九年大旱吗?全村人轮流守一口井,每家每天只给半桶水。”
马喊水愣住了。
那场持续了八个月的旱灾,是涌泉村人共同的伤痛。
“我记得您把我爹骂得狗血淋头,说他砖窑浪费水。”苏宁继续道,“可您不知道,那口井就是他用卖砖的钱打的。”
马喊水的表情变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人群外围。
当晚的村民大会上,苏宁用投影仪展示了水餐饮的扶贫计划:深井工程、光伏电站、劳务输出……
每一项都配有详细的图纸和数据。
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那些困扰多年的问题,竟能这样一一解决。
“食品厂包吃住,月薪一百二,熟练工能到两百。”苏宁的话引起一阵骚动,“愿意去的,明天到村委会报名。”
散会后,马得福送苏宁去村口。
月色如水,两个曾经的对手并肩而行,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为什么帮我们?”马得福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
苏宁停下脚步:“我也是涌泉村的一员。”
马得福一怔。
脑海里不由得想起1989年的夏天,十几个热血青年在毕业季的国旗下宣誓:“扎根农村,服务农民……”
“马得福,我也想帮助西海固攻坚脱贫。“苏宁轻声说,“只是换了个方式实现而已。”
吉普车远去后,马得福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坐了很久。
远处,金滩村第一次亮起了电灯,像荒漠中突然绽放的星火。
与此同时,学校宿舍里,麦苗正对着一盏崭新的台灯发呆。
灯是马得宝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此刻映照着她手中的两份文件——福建制衣厂的招工聘书,和水餐饮的招工简章。
“想好了吗?”白老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碗面条。
麦苗咬着嘴唇:“爸,我……”
“不管你选什么,爸都支持你。”白老师把面放在桌上,“能进入水食品厂确实很好,但外面的世界……也确实很精彩。”
麦苗望向窗外。
月光下,马得宝正在操场上练习广播体操……
那是他为通过食品厂体检做的准备,动作笨拙又认真。
第二天清晨,马得福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他揉着眼睛走出村委会,看见李大有带着几个村民围在公告栏前。
“出什么事了?”他挤进去问。
李大有指着新贴的通知,结结巴巴地说:“这、这……”
公告栏上贴着两份文件:一是县里劳务输出的名单,马得宝、水旺、尕娃等二十个年轻人赫然在列;二是水餐饮的招工启事,专门面向妇女,麦苗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马得福正惊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见父亲提着行李走来。
“爹?您这是……”
“得宝确实应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马得福鼻子一酸。
父亲今年五十三了,腰还不好,自然是不舍得得宝出去打工……
“哭啥?”马喊水拍了拍儿子肩膀,“你弟弟能出去见世面可是大好事。”
太阳完全升起时,金滩村迎来了历史性的一刻——终于成功通电了。
随着电闸合上,村委会的灯泡亮了起来,紧接着是学校、卫生所、各家各户……
马得福站在变压器旁,看着欢呼的人群,突然眼前一黑。
多日积累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靠着水泥杆缓缓滑坐在地,手中还攥着未完成的《金滩村三年发展规划》。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远处的山梁上,一排排树苗正在抽枝发芽。
而在更远的地方,一列火车正鸣笛启程,载着弟弟得宝和村里的年轻人,驶向未知的远方。
1993年,玉泉营的风依然裹挟着沙粒,但已经有人开始种植希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