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是有人感觉到不对劲。
方才陛下举杯时,目光分明落向殿內某个角落。
长孙无忌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顺著记忆中李世民的视线望去。
殿角的烛火不算明亮,却足以让他看清那个身影。
温禾正低头盯著案上的寒瓜,眉头拧成个疙瘩,像是在琢磨这冬日里的瓜为何如此不討喜。
“这瓜没熟吧?”
温禾捏著半块寒瓜,带著几分嫌弃放回碟中。
这时代的寒瓜刚从西域传来,虽算珍品,却实在难称美味。
瓜皮青黄厚实,咬下去带著股生涩的硬劲,汁水寡淡得像掺了水,瓜子倒是又大又多,硌得牙床发麻。
比起后世那些沙甜多汁的品种,简直像个没长开的毛孩子。
“这是熟了的,內侍省可没胆子拿生瓜来糊弄陛下的宴席。”
坐在身旁的段志玄见他一脸嫌弃,不禁失笑,伸手也拿起一块寒瓜,咬了一大口,咂咂嘴道:“是不如咱们本土的瓜果清甜,可这是西域高昌国千里迢迢送来的,图个新鲜罢了。”
温禾闻言,訕訕一笑,也就不再纠结这瓜的口感,隨手將碟子里的寒瓜推得远了些。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唱喏:“大唐年节,恭贺正旦!外邦使臣求见大唐皇帝陛下,为大唐贺!”
这一声落下,殿內的丝竹声骤然停歇,连方才低声交谈的群臣都收了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宫宴的重头戏来了。
所谓盛世王朝,少不了“万邦来朝”的景象。
只是此刻的“万邦”,终究带了几分水分。
不多时,鸿臚寺少卿领著外邦使节鱼贯而入,算下来也不过七八人,远谈不上“万国”。
毕竟如今的大唐,尚未迎来那位威服四海的天可汗时代,即便是往后极盛之时,算上西域诸部与周边小国,能凑齐的邦国也不过百余。
为了今日的场合,使节们都换上了大唐的圆领袍。
高句丽、百济、新罗的使臣身形高大,穿著宽袍倒也合身。
唯独倭国使团那几位,本就身形矮小,宽大的袍袖几乎要拖到地上,领口松松垮垮地堆在颈间,怎么看都透著几分滑稽。
“拜!”
高月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清越如铃。
鸿臚寺少卿带头躬身行礼,身后的使臣们也依样画葫芦。
几日前,鸿臚寺特意派人教过他们大唐的礼仪。
高句丽、百济、新罗本就浸染中原文化多年,行礼时颇有章法。
倭国使臣也不生疏,毕竟苏我虾夷的父亲苏我马子便是汉家文化的推崇者,连倭国天皇的名號,都是经他提议、由额田部皇女定下的。
此刻躬身下拜,倒也像模像样。
“赐座。”
李世民端坐上位,声音平稳,自有一股大国君主的气度。
待使臣们依序落座,內侍便捧著托盘上前,开始赐礼。
温禾一眼瞥见托盘里的物件,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
每一位使臣面前,都摆上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马蹄金,金块上鏨刻的祥云纹在灯影下闪著晃眼的光。
『礼部这帮人也太败家了!』
他暗自腹誹。
这么大块金子,够寻常百姓过一辈子了,就这么隨手赏给外邦人?
李世民正被使臣们的恭维哄得心头舒畅,余光瞥见温禾那副气鼓鼓的模样,不禁暗自摇头:『这竖子,明明懂纵横之道,心眼却小得像针鼻,这些东西彰显的是大唐的气度,何况又不是拿不回来。』
在他看来,使臣们眼中闪烁的,是对大唐富庶的羡慕。
可温禾看得分明,那些使臣垂眸盯著马蹄金时,眼底翻涌的哪是羡慕,分明是贪婪。
特別是倭国的苏我虾夷,即便他將头颅垂得极低,嘴角噙著恰到好处的谦卑笑意。
可一直暗中关注他的温禾,还是捕捉到了他指节摩挲金块时的细微颤抖。
那不是敬畏,是按捺不住的占有欲。
別以为现在的倭国没有野心。
若是真的安分,几十年后也不会有白江口海战的兵戎相见。
要知道彼时的大唐,已灭突厥、破高句丽,让西域诸国尽皆臣服,堪称天朝上国。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倭国尚且敢捋虎鬚,更何况是如今羽翼未丰的大唐?
温禾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目光,拿起桌上的蜜水抿了一口。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鼓乐声起!”
片刻后,隨著李世民的朗声大笑,殿外的乐师重新奏响丝竹,胡旋舞姬踏著节拍旋入殿中,这场宫宴才算是真正步入佳境。
“听说今日有胡姬献舞,这下可有眼福了。”
段志玄凑过来,冲温禾挑了挑眉,语气轻挑。
只是话音刚落,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瞥了温禾一眼,压低声音问道:“对了,听说不久前,陛下赏了你几个宫女?”
“咳咳。”
温禾差点被蜜水呛到,连忙摆手,一本正经地回道:“女色刮骨,我年纪还小,可消受不起。”
段志玄倒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少年会像寻常勛贵子弟那般,对女色之事半推半就,没想到竟说得如此坦然。
他正要再打趣几句,却见一个內侍轻步走到二人席前,对著温禾躬身行礼:“高阳县子,太上皇有请。”
温禾和段志玄皆是一愣。
好端端的,太上皇为何突然要见他?
温禾心头打了个突,下意识地朝著殿首望去。
只见龙椅上的李渊正微微侧身,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他身上。
许是察觉到他探究的视线,李渊忽然板起脸,眉头一拧,竟朝著他瞪了过来,活像个被打扰午睡的老爷子。
这一幕恰巧落在李世民与长孙无垢眼中。
“温嘉颖!”李世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太上皇召你近前来,还在那磨磨蹭蹭作甚!”
他特意选在歌舞的间隙开口,这一声顿时让大殿內的喧囂戛然而止。
丝竹声停了,舞姬的旋身定在了半空,连端著酒盏的群臣都不由自主地转头,目光齐刷刷砸向温禾,带著几分探究与疑惑。
这气氛,忽然有些微妙。
谁都知道温禾是李世民跟前的红人,可除了李道宗等寥寥数人,满朝文武几乎没人知晓,他与太上皇竟也有牵扯。
“咳。”
李渊轻咳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语气淡淡的,却带著不容置疑的从容:“朕是要找那竖子说说话,你们自饮,不必拘束。”
李世民適时地端起酒盏,对著群臣笑道:“太上皇许久不见少年人,想与嘉颖说几句家常,诸位继续。”
“还不速来。”李世民衝著温禾喊了一句。
温禾无奈,只能硬著头皮,在眾人的注视下,朝著那边走去。
他心里也鬱闷著。
本想苟到等宴会结束就走了。
没想到李渊居然会突然叫他去。
也不知道这个老登要做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