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战局
显德二年末的这场雪,毫无徵兆的降临东京。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对於淮南前线的战事来说,却未必是一个好兆头。
郑仁诲病逝的消息传到淮南时,世宗柴荣已经从潁州返回了前线,皇帝的御营暂时停驻在正阳以东。
得知了噩耗,柴荣为此悲痛不已,以致当眾数次垂泪,欲让郑仁诲陪享太祖庙庭。
但却被宰相范质一句“岁道非便、不宜大举,以待后时”所劝阻。
最终,皇帝採纳了范质的建议,詔赠郑仁诲为中书令,追封韩国公,諡號忠正。
又命翰林学士陶榖撰写神道碑文,一切安葬费用都由官府承担,以示特別恩惠。
而此时已进入十月下旬。
月初皇帝派出的几路大军,开始接连不断的传回战报。
先是殿前步军都指挥使史彦超奏报,其率领先锋精锐沿淠河一路南下,在盛唐击溃了南唐守军。
並俘获唐军都监、吉州刺史高弼,及以下將校士卒凡三千余眾,军镇盛唐已经落入周军之手。
柴荣顿时大喜,下令嘉奖史彦超,並命其暂时率军驻守盛唐,以防备南唐北上援救寿州的人马。
紧接著,南面行营都统、武平节度使王逵的捷报也隨之而来。
称其已攻克南唐军鄂州常山寨,抓获守將陈泽等人,並准备遣人將战俘送到御前,以示对天子的尊崇。
说起来,王逵本是楚国(马楚)將领,事马希萼为静江军指挥使,助马希萼夺取楚王之位。
但过后又因马希萼不得人心,王逵转而率部叛乱,据朗州自立,拥立刘言为藩帅,成为事实上独立的割据势力,后世称之为武平政权。
等到楚国被南唐所灭,王逵趁机领兵夺取潭州,隨后又驱逐南唐驻军,基本收復了湖南之地,並以此向后周称藩。
后周太祖郭威升朗州为大都督府,以武平军取代了原武安军在楚地的地位,承认了武平政权对湖南之地的统治。
刘言以朗州大都督、武平节度使之职,节制武安、静江等军,统治整个湖南。
而王逵则被拜为检校太尉、武安军节度使。
后来王逵与刘言逐渐產生矛盾,並在广顺三年率军攻杀刘言,藉机控制了整个湖南。
虽然王逵事后上表奏报后周朝廷,说是刘言因欲叛投南唐而为军府將吏所废。
但其中到底怎么回事,后周朝廷自然能猜得到,只不过由於鞭长莫及,唯有承认了既成事实,命王逵“便宜处置”。
王逵便以武平、武安等军节度使自居,后周太祖郭威加授其为特进、兼侍中。
世宗柴荣即位后又加恩其兼领中书令。
此番柴荣御驾亲征江南,詔令吴越王钱弘俶、南平王高保融和武平节度使王逵,让其三人出兵协助攻打南唐。
其中以王逵表现的最积极,在得到柴荣的詔令之后,立即便召集兵马隨时待命。
所以柴荣命其为南面行营都统,让他领兵前去攻打南唐的鄂州。
相比之下,吴越与荆南就显得没那么积极,钱弘俶起码还有调兵出动的架势,但高保融却磨磨蹭蹭的没有动静。
不过柴荣本就没指望他们能真拼命,只要能在侧翼对南唐稍做牵制即可。
几天后,滁州方向也传来消息,在后周军队四路並进的威慑下,南唐奉化节度使皇甫暉所部援军,退守滁州清流关,据险而守。
忠武军节度使、淮南行营副招討使王彦超,则乘机率领军队进占滁州以南的屯镇定远。
……
御帐中的烛火將地图照得通明,柴荣的指尖从鄂州划过一道弧线。
他深知王逵此番卖力,与其说是忠君报国,倒不如说是无奈之举。
王逵此人反覆无常,先叛楚王马希萼,而后再叛藩帅刘言,方才夺得了楚国旧地。
但他据有楚地不过数年,根基算不上多深厚,只能靠依附中原大国,以此稳固自己的威信和地位。
当初先帝初登大位,內有慕容彦超等人作乱,外有北汉、契丹虎视眈眈。加之楚地本就割据日久,先帝也只能暂且安抚,没有精力去多管这种閒事。
反正王逵主动上表称臣,名义上奉大周皇帝为主,时常遣使入朝进贡財帛,表面上確实驯服得很。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柴荣前不久才將后蜀打服,一举收復了秦、凤四州,现在又腾出手来要教训南唐。
后周的强横已毋庸置疑,大军的兵锋所向,已让四方藩镇寢食难安。
王逵自然要极力表现忠心,以防给了周军攻打他的藉口……或许还能藉机扩张地盘,能从中分一杯羹。
但乱世之中,这样的相互利用本就是常態。只要王逵能拿下鄂州,帮著周军消耗南唐的精力,至於其他的倒是次要。
当然,柴荣也不会给王逵白占便宜的机会……
帐外更鼓声渐歇,烛火在帐幔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柴荣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几位重臣:“朕欲遣一良將统兵策应,以助王逵攻取鄂州。诸位爱卿可有举荐?”
话音落下,帐內眾臣面面相覷,一时没摸清皇帝的心思。
宰相王溥出列道:“容臣等先商议一番,稍后再呈稟陛下。”
柴荣闻言微微頷首。他隨即撩袍坐下,诸臣则立马凑到一起,小声商议起来。
良久过后,总算有了大致的方案。
王溥趋前一步,行礼道:“依臣等所见,若要策应王逵攻取鄂州,首要防备光、黄、蘄、舒等州的唐军,此四州还在唐国手中,且光、舒二州是江北重镇,早晚都是要拿下的。”
“臣等建议,以光州、舒州、黄州招安巡检使何超,行光州刺史,命其领安州、隨州、申州和蔡州的兵丁役夫,攻打光州。”
“再以寿州巡检使潘美,行舒州刺史,让他率禁军一部人马,沿淝水南下前往攻打舒州。”
“只要拿下此二州之地,黄州与蘄州自然不足为虑,王逵围攻鄂州也將无后顾之忧,就算一时拿不下光州和舒州,同样可以牵制唐军前去援救。”
柴荣思索片刻,沉吟道:“何超是先帝时的近臣,行事稳重持成,倒是合適的人选。至於潘美……他是否能担此重任?”
他当年任开封府尹时,潘美便在他身边侍奉,这些年倒也算是勤勉有加,但却始终未有太显眼的功绩,此番能否独当一面?
王溥察言观色,瞧出皇帝的心思,当即拜道:“今年西征秦、凤时,潘將军颇有些功劳,殿前马军的李都使也对其讚誉有加。此次正是李都使向枢密院举荐的他……”
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李奕举荐了潘美隨驾出征,肯定是觉得对方能派上用场。
而李奕打仗的本事,大伙儿都有目共睹,不用多说也知道含金量。能被他亲自举荐的人,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果不其然,听到王溥提起李奕,柴荣脸上涌起一丝笑意,点头道:“在秦、凤时,李卿的仗打得颇为漂亮,一路斩將拔寨,打得蜀军无力招架。想必跟在李卿身边,潘美也得了不少指点,就是不知能学到李卿的几分本事……那这次便就让他去试试。”
世宗柴荣的优点之一,就是敢大胆用人,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所以禁军中的大量青壮派被提拔起来。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李奕举荐的潘美,对於自己这位连襟妹夫打仗的本事,柴荣是毫不怀疑的,对方看中的人想来不是庸才。
——不过要是此刻远在东京的李奕,得知王溥把自己拉出来当由头,怕是都会有砍对方一刀的心思。
他举荐潘美也只是源於歷史上的记载而已。顺带也可以卖对方一个人情,日后或许能用得上。
但该怎么用潘美,那是皇帝和宰相们的事,应当以潘美表现出的能力,给他派合適的差事。
就好比寿州巡检使的活,潘美目前就乾的很不错,起码没出什么问题。
但派潘美领兵去攻打重镇,他若是因此栽了跟头,皇帝就算嘴上不说,心里难道不会怪李奕举荐了个什么废物?
人是他举荐的没错,但若是因为他的面子,从而赋予潘美重任,这绝对是两种概念。
……
策应王逵的决议定了下来,柴荣继而又提起另一件事。
他转身瞅著舆图,眉头微蹙道:“韩令坤和李继勛还被挡在涂山吗?”
派出的四路大军里,其它三路都有进展,取得了很不错的战果。唯有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勛,他二人所率的侍卫司三千精锐却还没有抵达濠州城。
但这也不怪他们,因为在濠州以西的涂山脚下,驻守著南唐军一万余人的兵马。
若是不先把这根硬骨头啃下,就算到时候抵达濠州城下,也会面临著南唐军的前后夹击。
范质出列道:“驻守涂山的唐军足有万余人,凭藉著地势之利坚守不出,而其军寨又处江左的要道,若是不先將其剿灭,恐会对我军运送粮草輜重產生威胁。”
“依臣之见,短时间內拿下涂山军寨不太容易,若想要直取濠州,怕是要派出一部人马,从涡口渡江牵制涂山唐军的动向。”
柴荣道:“涡口离得太远,我军人员輜重全都由正阳渡江,再派人马向东驰援,怕是粮草器械要供应不上……天气愈发寒冷,若是无法保障輜重,会有巨大的隱患。”
范质拱手道:“陛下思谋远虑。但臣倒是有个提议,寿州城久攻不下,我军浮桥立於正阳,已经不太適合。东北边的下蔡毗邻淝水,东边数十里外就是涡水,不如將浮桥移至下蔡,借二河之便互通淮河一线。”
王溥接话道:“范公之言甚妥。下蔡位於淮河北岸,地形开阔水流平缓,在那里营造浮桥难度较小,而且正处寿州城北的淮河要道,我军把重心放在那里,隨时可以截断唐军顺河西进的援军。”
柴荣沉默片刻,方才点头道:“就依两位爱卿所言,把浮桥从正阳移至下蔡。”
说话间,他的指尖轻叩桌岸,脑中不免沉思起来——
以前每到冬天的时候,淮河都会水位大减甚至断流,唐军就会派重兵把守,並称之为“把浅”。
当初议定出兵之时,有人说应该趁水浅好渡河。但也有人说唐国每年例行『把浅』,冬天一来就要派重兵驻守淮河,反而不好动手。
等到夏季出兵,定能出其不意,迅速突破淮河一线。
但由於西征蜀国的战事很顺利,几个月就拿下了秦、凤四州,解决了蜀国的这个后顾之忧。
柴荣不想再等到明年夏天,所以才会力排眾议开启南伐战事。
不过由於李谷擅自撤军一事,將战事拖延了近一个月,导致唐军有了准备。而且唐国有“例行把浅”的传统,在下半年的时候就会为派兵驻守淮河一线做准备。
这才导致唐军能这么快做出应对,大量的援军集结到了长江以北,周军想要速战速决的难度变得很大。
涂山的那一万多驻守的唐军,就是趁著周军调动的间隙,乘船沿著淮河迅速北上,占据了淮河以东的要道。
当然江南本就擅於水战,拥有著数量庞大的战船,又藉助著淮河周边发达的水系,才能完成军队的快速布防。
思来想去,柴荣又觉得这些其实並不重要,因为双方军队的战斗力有差距,真要正面硬碰硬,大周禁军绝对是优势的一方。
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要保障士兵们的吃饭穿衣,若是吃不饱穿不暖,再强的战力也发挥不出来。
良久,柴荣轻嘆一声,抬头望向帐內眾人:“当务之急,还是要儘快拿下寿州城,这颗楔子若是不拔除,我朝大军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
王溥和范质对视一眼,齐声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