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东京第一楼(上)
龙津桥横跨在蔡河之上,位於东京城的南北中轴线,与巍峨庄严的內城朱雀门,距离也才不过数百步。
李奕所选的这家临河茶肆,正巧踞於桥头东南一隅。油润的雕木窗半开,河风卷著湿润的水汽与淡淡的桐油、河泥气息,悄然灌入室中。
李奕和罗彦环对坐著饮茶,间或閒谈几句,话题渐淡。
他不时將目光投向窗外,河面上的景致尽收眼底:槽船穿梭,舳艫相继,穿梭於略泛青光的河面。船工们悠长断续的呼喝號子声,隔著水波氤氳传来,显得有几分失真縹緲。
满载的麻袋、货箱在船帮两侧堆迭如山,压得船身吃水极深,乌沉的船舷几乎与流动的水面齐平,勾勒出漕运命脉的生动缩影。
透过这扇窗欞,视线稍作偏移,便可望见距离茶肆不远的那间铺子——一面已然褪色发白的“李”字布幡,在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雾中,无精打采地垂掛下来。
那是昔日郭氏经营的早饭铺子,铺面不大,紧邻著喧囂的河畔,曾经氤氳的热气与食客的嘈杂仿佛犹在耳畔。
自从李奕在去年將其买下,几搭门板上便落了锁,空荡荡地静置至今,在这市声渐起的桥头一隅,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旧梦。
虽然时间才过去年余,但此刻端坐於茶肆中的李奕,望向那已然尘封的铺子时,心头涌上的那份恍惚,竟如隔了前世般遥远。
那时的他做梦都未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时今日之境遇,从一个混跡乱世的微末之辈,已然跃升为整个大周、乃至於天下都响噹噹的人物。
这世事浮沉、际遇陡转,当真如眼前这奔流不息的河水,时而湍急,时而莫测,而他李奕,就像是破浪而行的游鱼……或许真会有鱼跃龙门的那日?
案上的茶汤早已失了腾起的热气,在粗陶碗中变得温吞浑浊,碗底沉淀著一层未曾散开的糜状碎末,如凝结的思绪。
罗彦环见李奕有些出神,心下顿时瞭然。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端起面前那碗温凉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李都使……”罗彦环放下空碗,识趣地起身,动作间带著一丝武人的直率。
他抱拳深施一礼,话音微微停顿片刻,待李奕的目光转过来,他方才继续道:“末將已叨扰许久,不敢再久留耽误李都使的要事,这便先行告退了。”
李奕微微頷首道:“你只管回去安心养伤,至於你今后的差事……虽不敢夸口能让你青云直上,但总归要比你守在府衙,做个无足轻重的军巡使,前程要远得多。”
罗彦环闻言,再次深深一揖,掷地有声道:“能得李都使青眼相看,乃是末將的三生之幸。我罗彦环別的本事没有,但自认还是有些勇力的,今后只要李都使一句话,哪怕去闯刀山火海……末將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李奕注意到罗彦环眼中强忍著的灼热,心知对方这番话有几分表忠心的意思。
按照常理来说,对方向他这个禁军大將表忠,多少会有些犯忌讳……不过五代乱世,本就不能以常理论之,这年头改朝换代的太快,唯一不变的就是武夫们的地位。
特別是这东京城的禁军,十几年来皇帝换了一拨又一拨,但军中那些歷经几朝的大將,却鲜少受到影响。
哪怕是柴荣去年大力整顿禁军,提拔了一大批的青壮派上位,可其中的大多数人何尝不是混跡军中多年?
將领之间的人身依附关係,拉帮结派、小山头林立,各种利益纠葛盘根错节,此类种种弊病难以根除。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情义是维持关係的纽带,而利益则是巩固这层关係的筹码,两者兼而有之,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才会更加紧密。
想要大伙儿死心塌地的跟你干,少不了要让他们能有个盼头,从军卖命谁不是衝著封妻荫子、荣华富贵来的?
对於罗彦环来说,李奕是他的伯乐,愿意出手提携他,而且还有一身耀眼的战绩,自然是值得他表忠心的对象。
至於什么天下大势、人心所向……跟这帮战场上玩命的武夫们,讲什么情怀是没用的。
就好比歷史上强主柴荣一死,禁军中有谁会把那位深居大內的小皇帝放在眼里?
你自身既没有强大的威信,也不能给大伙儿带来好处,哪怕你是皇帝又算个球!
“末將告退。”
李奕目送著罗彦环踏出茶肆门槛,那道拄著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隨即,他亦不再耽搁,顺手从腰袋里摸出一角银粒,隨意地拍在乌亮的案几之上,发出一声沉厚的脆响。
“咱们也该走了。”李奕当先一步,跨出门槛。身后,徐胜带著几名亲兵,也跟著鱼贯而出。
候在门外的亲兵们,见李奕从茶肆出来,连忙牵著马上前。
“不骑马了,就沿著龙津河走走吧。”李奕摆了摆手。
不多时,一群身著常服却难掩剽悍之气的亲兵,牵著马跟隨李奕沿河畔而行,如一股沉稳的潜流融入喧譁的市声车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