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寧,早在十日前,便已经抵达北境战场。”
——
寂静。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兜头泼下。
清国公整个人顿时僵住。
他甚至忘了呼吸。
那一瞬间,他的背影在火光下显得极深,像是一道突然被雷霆劈开的影子。
“……什么?”
他的声音低得像被掐住。
萧寧——抵达北境?
萧寧——御驾亲征?
萧寧——离开帝京的温室,跑到血与火的前线?
他怔住了。
眼中第一次出现真正的动摇,不是怀疑,而是——震惊。
彻骨的震惊。
他缓缓站起身,手扶在几案边缘。
那动作竟带著极轻微的颤。
“你……再说一遍。”
拓跋燕回抬眼。
“萧寧十日前已抵北境。”
“此刻,正坐镇北境最后一道防线。”
——*
“他……真的去了?”
清国公喃喃。
像是无法相信这一切。
火光映在他脸上。
那张经歷铁血半生的脸,第一次,真正出现了“恍然”与“不解”的神色。
“那小子……”
“竟敢御驾亲征?”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接受这一讯息。
御驾亲征,朝堂皆知。
但北疆隔绝消息。
战乱阻断传报。
他的府邸与朝廷隔著整个冰原战线。
他是第一次听见。
所以——
他是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缓缓沉下的深思。
他低低吐出一声。
“呵……”
那笑声带著无奈、意外,又带著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这小子……竟还真敢来北境啊。”
“不像是传言中的那种废物。”
他背脊挺直,像是多年乾枯的血液突然又热了一寸。
他喃喃。
“北境战场……可不是帝京的歌台酒馆。”
“那是死人堆的地方。”
“那是铁马风寒、踏雪流血的地方。”
“那是一个不小心,就尸骨无存的地方。”
他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的锋芒仿佛被火光重新点亮。
“萧寧……竟敢走到这一步。”
他忽然大笑。
那笑声毫不掩饰,带著一种惊讶后的欣赏。
“好!”
“好啊!!”
“原来你还有胆气!”
他抬手一拍桌案。
“我倒是真没想到——”
“那群躲在朝堂后头说他废物的文官们,或许看不清。”
“但我清国公,看人只看一件事——”
“敢不敢去死!”
他呼吸渐渐沉稳,仿佛某种久违的战意从骨头缝里透出来。
“一个皇帝。”
“愿意在国难之时,亲赴北境。”
“这一点——”
他眼底寒光骤亮。
“就已经比他那几个先帝子嗣强了不知多少。”
……
拓跋燕回静静看著他。
清国公那份震惊、那份意外、那份重新燃起的老將锋芒,全部落在她眼底。
而清国公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原先以为,北境防线一旦断了援军,必定会全线崩塌。”
“可若——”
“若萧寧真的在前线。”
“若他真敢押上自己的命。”
他停顿。
像是在重新审视那封信。
重新审视那位传言中的紈絝。
重新审视整个天下的风向。
“…那就另当別论了。”
他抬头,看向拓跋燕回。
眼中已无刚才的任何轻视。
只余谨慎、震动,以及……一点点难以压下的期待。
他沉声道:
“看来——”
“我们要重新认识这个萧寧了。”
火光跳动。
映得他鬢角的白髮仿佛也亮了一寸。
他握紧了拳头。
手背上的筋骨在火光下凸起,像是当年在雪原上执矛衝锋的那只手。
他轻轻吐出一句。
“这小子……是不是个紈絝,是不是个废物,我不知道。”
“至少——”
“他有胆。”
“在战爭这等事情上,相对於什么紈絝什么废物,胆气才是最重要的!”
火光映著他重新燃起的战意。
拓跋燕回静静站著,心中微动。
她知道——
从这一刻起——
清国公对萧寧的评价,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而北境的局势,真正迎来了一丝被人轻视、却足以改命的风。
清国公收了情绪,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抬手压了压桌上那封被翻看过无数遍的信,声音重新沉稳下来。
“行了。”
“你继续说吧。”
“既然以萧寧为核心——”
他目光重新聚焦在拓跋燕回身上,眸光深沉得像要把她整个人看透。
“那具体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
——
拓跋燕回闻言,轻轻吸了口气。
她的手指在衣袖里微微一紧,像是將某段惊心內容重新在心底过了一遍。
片刻后,她开口。
“若按信中的话来说……”
“其实就是一句话。”
“——坐唱空城。”
——
清国公的眉头猛地皱起。
“空城?”
他的语气不是怀疑,而是不解。
“不用兵?”
“不设伏?”
“只靠一个皇帝在城头唱空城?”
这听上去……荒唐至极。
清国公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敲。
敲得极慢,极沉。
“燕回。”
“你这话……老夫没听懂。”
“什么叫空城?”
——
拓跋燕回点了点头,继续解释。
“萧寧的意思,是他一人出城。”
“在大军逼近时——”
“以眾人皆可看见的姿態,立於城门。”
“开城。”
“示弱。”
“诱敌。”
说到这里,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按信中推演,萧寧打算营造一幅——『城中无人、无兵可守』的景象。”
“甚至……连守城的號角都不吹。”
——
清国公的眼神,开始从困惑变为震惊。
那震惊不是爆裂的,而是像山体滑动,缓慢却巨大。
他盯著拓跋燕回。
“继续。”
他的声音低哑。
——
拓跋燕回继续道:
“萧寧要的,就是让拓跋努尔心生疑。”
“让拓跋努尔看到空城,却又觉得不对。”
“他要让拓跋努尔相信——城中必有伏兵。”
“兵不动,鼓不击。”
“將不出,旗不扬。”
“越安静,越能挑起怀疑。”
“越空荡,越像藏著刀。”
她顿了顿,看著清国公的目光愈发深沉。
“他要的不是挡住三十万大军。”
“他要的,是——让拓跋努尔不敢推进。”
——
清国公的呼吸,在这一刻明显重了半分。
仿佛胸腔里有某种熟悉的战场直觉,被这一番话生生震醒。
“让大汗……不敢推进?”
他喃喃重复。
“用空城——压住三十万铁骑?”
“不设伏?”
他再问。
“不设阵?”
继续问。
“靠一个皇帝——在城门?”
他最后一句压得极低,像是带著多年沙场直觉的不敢置信:
“……只凭气势?”
——
拓跋燕回点头。
“是。”
她声音极轻,却坚定。
“信中所述,正是如此。”
“萧寧会亲自站在城头。”
“让拓跋努尔看见他的脸。”
“让他亲眼看到——大尧皇帝站在一座空城之上。”
“若拓跋努尔胆敢推进——那便意味著他愿意赌这一局。”
“赌城中无伏。”
“赌萧寧敢以身犯险不是诈术。”
“赌他的大军不会陷入死局。”
她抬眼。
“而萧寧,就是要让他不敢赌。”
清国公的指尖在桌案上停住了。
那一瞬间,像是整个屋子都隨著他的呼吸停住。
火光在他面前跳动,却照不亮他眼底那一瞬骤然沉下的阴影。
他缓缓抬起头。
眼中已无先前的惊艷,也无对那少年皇帝的重新审视。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凝重。
像是看到了一条连当年他跟隨五皇子征战北境时都不敢踏入的险途。
“……这计划。”
他的声音低得有些发哑。
“那可是——赌命啊。”
他盯著拓跋燕回。
目光沉得仿佛能压断她的肩骨。
“萧寧那紈絝……他敢么?”
他喃喃重复。
“敢来北境,是一种胆气。”
“可赌命——又是另一回事。”
他胸腔轻轻起伏了一下。
像是那些埋在雪原深处的旧伤忽然在无形处隱隱作痛。
“你知道么?”
“当年你五哥凭著半生的战功,几十场硬仗打下来,他面对大汗的时候,他都不敢做这样的局。”
“不是怯。”
“而是这一步——太险。”
他抬起手,手指在空中比了一下。
“只差一丝。”
“一丝而已。”
“那城门前,就是皇帝的尸首。”
火光跳得更高,像被他这句话震起。
清国公沉声继续:
“拓跋努尔是什么人?”
“那是杀兄上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狠人。”
“他哪怕只是起了三分怀疑——也绝不可能真正退兵。”
“若他愿意赌……”
“就算城中真有伏兵,他也敢压上三十万铁骑。”
“那萧寧会死得不能再死。”
他盯著拓跋燕回,目光越来越沉。
“你告诉我——”
“萧寧真的……敢把命摆在城门口?”
“那可不是逞英雄。”
“那是把整个大尧的命运放在赌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