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伤的工人盛林多处软组织损伤,最终定性为轻微工伤,这是巨大的不幸中的那一丝侥倖。
但工地上每一个知晓內情的人心头都悬著一块更沉重的石头:毫釐之差,那就是要命的差距。那根不管不顾摆动的吊臂,这不是死神的镰刀擦著头皮掠过的痕跡吗?
通报批评书像雪片一样落在郑仲平的手上。他目光凝在这张薄薄的白色单子上。这张纸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任何重量,却带著钢铁般的千钧之力。顶端一行粗体列印的字跡直直扎进他的眼底:“钢热电厂技改项目安全通报批评”。郑仲平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指尖冰凉。他抬起眼,落地窗映出对面钢能源大楼冷硬如铁的轮廓,仿佛一个沉默而冷酷的裁判。通报如鞭子,不仅抽在他郑仲平的脸上,更狠狠抽在达通建安这块用汗水和形象铸起的招牌上。
这一次的难堪,恐怕真成了达通建安这一年无法抹去的耻辱烙印。
三天后的晚上,建设单位项目部的简易会议室里,空气凝滯得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块。烟气瀰漫混杂著汗味,悬在眾人头顶,让人呼吸困难。简易摺叠桌后,钢安环部的安全科长刘世民脸色冷得像块坚冰,声音敲在每个人心上,带著清晰的穿透力:
“吊装作业规程写的清清楚楚——必须旗哨清晰、定位精准!结果呢?”
他指尖重重敲在投影幕布上定格的现场照片一角,盯著指挥员小刘。“这位指挥同志,你难道不知道吊车还在作业之中?不是你指挥把人吊上去得吗?手势管哪里?哨笛又管哪里?瞎几把乱指挥!”
冰冷锐利的视线又射向缩著脖子的李建国,“吊车司机李建国,你呢?你眼里看的又是什么?什么事十不吊?一个作业还正在进行中,你就敢操纵几十吨的巨物盲动,去搞下一个作业?”声音陡然拔高:“你们开的不是玩具车!是在几十米的高空!下面是人命!”
小刘垂头坐在凳上,汗珠顺著脖颈滑入衣领,却激不起丝毫触感。吊车司机老李坐在另一侧,面庞酱紫,额上暴突著青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紧握已捏得惨白。他几次想抬头辩解什么,嘴唇哆嗦著开合,最终却只发出短促粗重的呼吸。
安全员廖新辉咳嗽了几声,带著长期吸入粉尘的沙哑,试图开口:“前期我们安全交底……是反覆强调过的……”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显得虚弱而无力,如同被水浸泡过的陈旧绳索。
“强调?”刘世民截断他的话,眼神锐利如刀,“郑总也在,我今天不绕弯子。规章制度是印在纸上、掛在墙上的標语?还是刻在你们心里的警戒线?”
他环视全场,最终钉在郑仲平脸上,“这次是侥倖,轻微伤,是你们祖上烧了高香!侥倖这东西,有一次,还能有第二次?下次躺下的,还能拍拍灰爬起来去领药费?”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尖,刺得郑仲平麵皮发麻。他抬眼,正迎上刘世民毫不饶恕的目光,还有坐在角落脸色同样难看无比的技改部工程科科长杨卫东。他深深吸了口浑浊的空气,烟味呛进喉咙。桌子下,他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剧烈的钝痛却奇异地让他因羞怒而沸腾的脑子清醒了半分。
会议继续。
冰冷的专业术语在闷热的空气中碰撞——“违章作业”、“违反起重操作规程”、“冒险指挥”、“交叉作业安全距离未落实”、“安全监护责任虚置”
……
达通建安几名参会人员的头颅隨著每一条剖析结果的宣读,便向下低垂一英寸。
郑仲平感觉那些词语不仅仅钉在会议室的黑板上,更像是无数烧红滚烫的烙铁,劈头盖脸地砸落在他心中。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装著烟盒。
“关键是什么?是安全措施的形同虚设,是安全意识的一纸空文!”刘世民的声音如同凿子,一下下钉进会议室每一寸凝固的空气里。
杨卫东的视线如同两道探照灯,穿过烟雾,直射郑仲平,“你们达通,搞生產是把好手,但事故里,没有能工巧匠,只有死伤家属!郑总,我本来想把你骂一个狗血淋头,但今天也算了,你自己好好总结,好好抓好你们公司的安全管理。记住:安全无小事!”
如同被冰冷的鞭子抽中脊樑,郑仲平摸烟的动作猛地僵住。指尖在烟盒边缘停顿了足有几秒,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衝上脸颊——那是比之前更强烈的羞耻和震怒,烧得他几乎坐不住。然而就在这股火焰即將喷发的一瞬,他却缓缓地,收回了摸烟的手,汗水无声地浸湿了背上的衬衫。
烟,终究没点燃。
时间一点点在窒息般的煎熬中流逝。最终,刘世民拿出一张a4纸放在桌上,推过来,手指在上面清晰地敲点著几行黑字,目光再次钉在郑仲平脸上,声音斩钉截铁:
“『三违行为』彻底查清!后续处理方案,立即报送!你们內部的管理漏洞,必须挖到根儿上!公司安全管理制度修订!高空作业、起重操作专项检查!每天晨会五分钟雷打不动的安全回顾!安全绩效考核比重上调30%!安全红线,就是你们的饭碗线!”
字字掷地有声。
会议室的门终於被推开。一股略带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衝散了部分浑浊和憋闷。
人们像逃离缺氧的舱室,纷纷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拖拉出刺耳的响声。
郑仲平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走廊灯光有些冷白,把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映照得愈加沉鬱。
他沉默地走到吊车指挥小刘身边。小刘垂著头,肩膀还在微微抖动。郑仲平无声地、沉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什么也没说,径直向前走去。那力道,既有未能出口的斥责,更有卸不下的、千钧重的警示。
郑仲平坐在工地办公室,沉默,思考。
窗外,热电厂的冷却塔静默矗立在深蓝的夜幕里,塔顶偶尔一闪而过的航空障碍灯,像是巨兽平静呼吸间规律起伏的脉搏。
行军床在清冷的光线里显得愈发空旷而压抑,那份冰冷的通报批评摊在桌面上,白纸黑字在檯灯下依旧刺眼。郑仲平枯坐良久,指尖菸灰簌簌落了一小堆,终於伸手过去,將那份通报轻轻拿起,仿佛那是件易碎品。他一寸寸抚平纸页上被揉搓过的细小褶皱,动作迟缓而凝重,目光却不再躲闪,钉在那几行冰冷的处理意见和防范条款上。
指尖的烟无声燃烧,一缕轻烟扭曲著上升,消失在房间顶灯的冷光里。他摩挲著纸张冰凉的表面,“侥倖”二字似乎透过指尖一直钻到骨头缝里。
他抬眼望向窗外夜色中厂区隱约的轮廓,无数明灭的灯光里仿佛都映出工人们忙碌的身影——他们的头盔,他们的手套,他们毫不知情地行走在其下的庞大钢铁结构。
一丝后怕伴隨著前所未有的清醒,铁锤般敲进意识深处。
侥倖只有一次,生命无法倒带。
他站起身,走到走廊上,那片冰冷坚硬的钢厂剪影,此刻沉沉压在他肩上。这一次,侥倖饶过了一命,留下了活路。那么下一次?路在哪里?郑仲平的眼神越过那片剪影,望向更深沉的黑暗——他知道,那道真正的安全防线,必须重筑,刻在心底,如同永难褪色的烙印。
这一场近乎致命的误算宛如惊雷炸响,但在这片钢铁丛林的深处,却也彻底撕裂了长久笼罩在达通建安头顶、名为“侥倖”的那团阴云。轰鸣的吊臂终於收归寂静,留下一声声迟到的警示在风中迴响,那被撞出裂痕的安全帽,那揉皱又被郑重抚平的通报——都成了嵌入血肉的刻度尺,標记著一条绝不可再模糊的界限:安全红线之上,从此不再有半分含糊的灰色地带。
办公室的灯光彻底熄灭,深沉的墨蓝色浸透玻璃窗。郑仲平的身影终於也沉进了这凝重的暗色中,唯有心头悄然燃起的那盏灯辉,默默照亮来日必將重构的公司安全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