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仲平醒来时,窗外天还没亮透,灰濛濛的。昨天甲方安全会议上钢安环部安全科长刘世民和技改部工程科长杨卫东他们那张沉得要滴出水的脸,连同桌上那份冰冷的事故通报,像两根无形的钢钎,又冷又硬地扎在他太阳穴上,一夜未得安寧。
他按住闷痛的额角,撑起身走进卫生间,镜中人眼眶深陷,眼底泛著血丝。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劈头盖脸淋下,彻骨的凉,仿佛也唯有如此才能暂时冰封胸口那口沉甸甸的锅。
公司许多人,甚至其他参建的施工单位,都认为没有造成人员重大伤亡,也没有较大经济损失,钢安环部和技改部小题大做,拿施工单位撒气。
郑仲平不这样认为。千里之堤毁於蚁穴!
他决定按照安环部处理意见,扎扎实实召开安全专题会议,落实通报精神,不搞背后一套。
上午八点二十九分,钢达通建安有限公司的会议室,所有公司人员全部被摁在椭圆形会议桌旁边硬邦邦的椅子上,几个部门和项目负责人紧张地翻著桌面上的笔记本,空气仿佛凝固的混凝土,闷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墙上的投影亮起,光柱斜劈过人群头顶扬起的浮尘。
郑仲平出现在门口,拎著一个磨损了边角的黑色公文包。“砰”一声轻响,公文包被放在桌面上,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满室私语瞬间消失,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聚焦过来。
“会议开始。”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像砂纸刮过铁器。没有开场白,没有缓衝,直接亮出甲方昨天签发的《事故通报》扫描件,一个醒目的红色公章悬在上面,刺眼。
他目光扫过全场,那目光锐利得像刮骨钢刀,从生產部部长邵力子紧绷的脸上掠过,扫过安全专员廖新辉低下去的头颅,在几位项目负责人试图躲避的眼神上留下灼痕。最后停在摊开在大家桌面上的旧《安全管理手册》上——那本子泛黄起皱,边缘磨损得像枯叶。
郑仲平一直没有对手册进行修订,自己也麻痹大意。工程管理是一个动態的过程,许多新问题被解决后,以及钢这个大客户內部环境变化后,都应该及时对安全管理手册进行调整,適应新形势。
“看到甲方这份通报了?脸皮被按在地上碾了一次够不够?”郑仲平痛心地说:“我和廖新辉当时都在现场,但事情还是发生了。我怕现在还很揪痛,我要向全公司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带头管好项目!”
他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接著,他声音低沉却穿透整个会场,“知耻而后勇,才是我们的目的。好,那咱们今天就从头开始,碾碎了看看我们到底哪儿烂了!看看我们那本该是钢筋铁骨的保障,怎么就成了纸糊的窗户纸!”
他转身,操控遥控器。
投影幕布上冰冷的大字清晰浮现:《中华人民共和国安全生產法》相关条文,接下来是《钢集团公司安全管理条例》,《通达建安公司安全管理手册》的核心章节紧隨其后。他一句句地领读,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冰冷的法规条文和一个字一个字吐出的命令,每个字都硬邦邦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公司生產部、在座项目负责人、安全员,”他的食指重重地戳在投影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安全生產法》条款上,“限今天內,重新把自己钉在这些条规上!一条条对照自己的『责任清单』,看看你们的定位在哪里?再给我对照!看看现实!『责任』还管不管得住我们!”
会场有细微的吸气声。郑仲平像是没听见,指向新的法规条文:
“廖新辉!”
廖新辉猛地坐直了,后背抵住硬木椅背。
“钢厂区內什么环境?粉尘、高温、交叉立体作业、大型机械多如牛毛!给我拿出点乾货!三天內,拿出《钢作业环境专项安全管理规定》的初稿!不要东拼西凑!”郑仲平的声音骤然拔高,“是要专门给我们自己用的、能保命的铁规矩!基於事故!基於现场!要刀刀见血!”
他的指尖虚点,划过那投影幕布上模糊不清的“作业区”三个字,语气反而压了下去,带著一种彻骨的疲惫:
“还有在座的,管理规程条款,旧的,用烂了的,失效了的……”他顿了顿,会议室里静低沉的呼吸声,“都给我找出来,揪出来!全部修改!修订稿下周这个时间点之前放到我办公桌上。廖新辉!这个你给我盯死了!郑季平、邵力子、肖丽芷权力配合和指导。”
会议室的角落传来一声微弱的手机提示音——那声音细如蚊蚋,但在这死寂中宛如一枚细针跌落地面般清晰。
郑仲平的声音戛然而止。那锐利如电的目光瞬间穿透整个会场,精准地打在靠后墙角落里那个脸色煞白、手忙脚乱想要捂灭手机的年轻技术员身上。技术员连呼吸都停了,空气凝固得如同深海坚冰。
郑仲平盯著他,足足三秒,那三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没有开口斥责,但那冰冷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力量。
(请记住 101 看书网体验棒,??????????????????.??????超讚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技术员僵在椅子上,像一尊苍白的石像。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背上凉颼颼的。
会议结束时已过中午,眾人起身时带著一种经过高强度淬火后的麻木和紧绷。郑仲平没动,看著窗外钢铁厂巨大烟囱喷吐著厚重的灰白色烟气,那烟气缓慢地翻滚、扩散,遮住了一大片微弱的阳光。
桌上那杯水早凉透了,杯壁凝了一层水珠,匯成一道水线缓缓流下。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上午会上的锋芒,那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的要求,此刻全部沉甸甸地压在他自己身上。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人拿著小锤在里面敲。
他拿起电话,打给司机:“备车,去水渣池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