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刚过,热电厂水渣池项目部的临时办公房里气味浑浊,机油、汗水和劣质香菸的味道混合发酵。这里的气氛比上午沉重得多,挤压得人几乎无法吸气。
项目部全体管理人员、所有作业班组悉数到齐,几个穿著油污工作服的工人闷头使劲抽著烟,烟气裊裊上升又被低矮的顶棚压回来,瀰漫在浑浊的光线下。几个事发区域附近干活的工人,更是缩在最后面,脸色发僵。
郑仲平坐在椅子上,没有作声。
郑季平主持会议,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屋子。
“谁带的班?当事指挥员?吊车司机?”郑季平刚摊开现场勘查报告,声音不高,落在人心上却像冰块砸落。
一个身体微胖、额头渗出细汗的五十余岁中年汉子,吊车司机李建国,和一个穿著油跡斑斑作业服、脸色煞白的小年轻,指挥员小刘迟疑地站了起来。
吊车司机年纪不小了,黑白各半头髮下,那张脸像一张揉皱的牛皮纸。
郑季平把一张照片拍到小白板上。画面上,一台巨大吊车的臂杆赫然摆往一侧。照片上,一个红色的虚线箭头醒目地標註出当时作业工人被吊车拉扯蹭碰的轨跡。他指著照片:
“这张照片是钢报社的摄影记者刚好拍到的。当时吊车正在吊著载人吊篮进行高空作业,工,人只是暂时站到管道上去焊接,並没有松鉤。你怎么就可以指挥吊车乱动?”
他手指点中指挥员小刘。
一片窒息的沉默。
年轻的指挥员小刘喉咙滚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郑…郑总…当时…当时旁边工人说…说就吊一捆材料,急…急用,我看…看吊车空著…我…我忘了还…还吊著人,便…便想…想帮他们吊…吊一下,我就…”
“你就指挥吊车摆动了?就他妈差那么一点,那个焊接的工人就会出大事!”郑季平猛地吼出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小刘脸上,“『吊一下』就是吊一条命!差一点我们所有人就被甲方摁在地上碾得骨头渣都不剩了!你那眼睛盯著哪里?”
他手指狠狠点著照片,“你一个吊装指挥员,最基本的安全意识呢?最基本的指挥规程呢?被狗吃了?”
小刘被这暴喝嚇得一缩脖子,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
“还有你,李师傅,”郑仲平转向那白头髮的吊车司机李家国,“刘工这么瞎指挥,你一个老师傅,当时在操作室里,难道不知道你上面还吊著人吗?脑子里,视线里不能有一点专心吗?自己在操作,还能够忘记吊著人,我真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我当时,眯…眯了眼,听到口哨声,就机械性的动作了。”吊车司机李师傅的声音沙哑粗糙,搓著布满老茧的手,“但当时…就想著…就想著按小刘的指挥…快点把东西…吊…吊送到位,旁边人……旁边还有人等著干活呢……”
一股绝望的氛围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后面角落里一个戴著沾满灰白水泥点黄色安全帽的小工突然啜泣出声:“你…你们…就瞎几把乱搞?”
郑季平的目光缓缓移过每一张脸。他走近那小白板,手指用力点了点照片。
“听见了吗?『旁边还有人等著干活呢』…”郑仲平重复著司机的话,语速慢得像钝刀刮过骨头,眼睛如同探照灯扫过满屋子低垂的头颅,“『等著干活』,就可以忽略掉上面还在作业的人?”
他的声音突然爆裂开,像汽锤砸落,“你们是眼瞎了,还是没心了?”
安全员廖新辉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快带翻了膝盖上的记录本,纸张散落一地。他根本没顾上捡,涨红了脸,声音又急又快:“郑总,责任主要在我!日常班前会议不到位,没有教育好工地工人。”
全场死寂。只有廖新辉慌乱捡拾纸张的悉索声。
郑仲平缓缓吸了口气,胸口的沉重感仿佛又下沉了一寸。
亡羊补牢,这四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反覆灼烫著他的神经。然而牢若不补,下一次丟的,恐怕就是人命。
“都听到了?问题不是一点,是千疮百孔!”他声音低沉,每个字却清晰得像砸在地上,“事故原因有两条:人,吊装指挥员小刘安全意识麻痹,没有关注作业区域状况。吊车司机打瞌睡,未及时辨识並规避风险,拒绝作业!责任人必须处理!”
他略微停顿,目光冷峻地看著那两人:“吊装指挥员小刘,岗位严重失职,扣发本项目50%的绩效奖金,停职安全培训一周,经考核合格后方能復岗。吊车司机李建国,扣罚当月岗位工资,操作证暂时收回。另外——”他的目光扫向项目成员,“项目部所有管理层包括郑总,连带扣发当月绩效奖金的30%。即刻启动对项目部日常安全管理流程的专项排查!”
郑季平说完,望著郑仲平,示意他讲完了。
郑仲平的目光终於落回在屋子里眾人的身上,他的声音带著决断的力量,
“从今天下午开始,项目管理部牵头,班组长配合,全现场停工半天!所有区域进行安全隱患地毯式排查!给我一寸一寸地过筛子!重点就是作业平台边缘、通道堆物、高处存放物稳定性、临时用电、尤其是那种『不重要所以没人管』的细小物料清理!查到的隱患,一项一项拍照、列表、建档!整改责任人是谁、完成时限到哪一天,给我钉死在计划表上!”
会议结束时,窗外的日光西斜,浓重的暗影开始吞噬巨大的冷却塔底部轮廓。工棚外机械的低吼早已停歇。工人们鱼贯而出,没有往常散会后的低声谈笑,所有人都低著头,步履匆匆。
郑仲平站在门口,目送著一张张沉默而紧绷的面孔消失在暮色初降的厂区道路上。
“廖新辉,”郑仲平叫住最后收拾材料的安全员廖新辉,“现场排查必须严格。另外,明天上午,把公司所有安全制度条文存档记录调出来,找出所有关於现场管理、清场要求、日检职责的条款。”
他的目光落在墙壁上那句褪色的標语:“时时想安全,处处抓安全,人人保安全”,那『安全』二字被蹭得墨色黯淡,边缘已经卷了起来,泛黄髮脆。
“廖工,你看那上面写的,”郑仲平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著一种沉重的疲惫,“写得多好,『时时』,『处处』,『人人』…可现在『时』漏了,『处』脏了,『人』散了…旧的纸,得换新的框子了。”
窗外,钢铁都市的巨大能量在奔流涌动,远处的炉火烈烈铺展,將冰冷的铁塔和厂房轮廓不停地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