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捷忠分到钢三炼钢设备科做技术员已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里,他如同最谦卑的一颗螺丝钉,拧进厂区庞大身躯的某个角落,和那些工龄几乎长过他年岁的维修师傅一道,每天泡在一线焦灼的炉火里。
钢三炼钢是只火热的钢铁巨兽,整夜醒著,吞吐著映红天壁的火焰与钢水,没有休止。
陈捷忠已渐渐能循著轰鸣辨认转炉何时吹炼,凭著温度、声浪的细微差別判定精炼炉里每寸变化的轨跡。图纸上的设备在他脑海中终於连结成一条真实而滚烫的生命线——它们不仅標著序列號,它们会发烧、呻吟、罢工,乃至流血。
1996年9月。
这天下午快下班,突然响起急促的电话铃声。尖锐的声音,在设备科现场值班室的静默中分外刺耳。陈捷忠刚回到办公室,摘下安全帽,耳廓还有机器轰鸣声在嗡嗡作响。
电话那头,当班的连铸班班长刘力源语气焦灼:“陈工吗?速度来连铸班!”
二流连铸机——这条由盛钢桶、结晶器、拉矫机构成的精密链条,正吐出温度已降至通红的钢坯。平日里本该笔直如铁轨的钢坯,此刻却带著细微的扭曲蜿蜒滑行,在测温仪界面上,规格数据频频跳出刺眼的红字。报警声急促地响著,像是催命的符咒。
刘力源脸色铁青地迎上来:“小陈,拉矫那边晃尾巴,摆上三四毫米,出的坯不对了!”
他伸手指著监控屏幕,那条本应笔直的钢坯输送线,细微却顽固地摇曳著弧度——这弧度便是致命伤,意味著整炉四十五吨的钢水面临报废的险境。
寒冬的夜风本该锋利如刃,此刻却蒸腾在无形的巨大炙热空气里,连带著值班长额头的汗也一起凝固了。车间巨大的噪声似乎暂时消隱了,徒留那红色数字在屏幕上闪烁,像沉默中撕开的心跳。
问题出在拉矫机,陈捷忠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判断。他匆匆换上沾满油污与尘土的厚实工装,脚下却生风,直朝轧机平台下方奔去。拉矫机深处在连铸机尾部,低矮、隱蔽,是钢流成型最后也是精度要求最苛刻的关隘。人钻进去,像闯入一个巨大铁兽闷烫的心室。
下探的路本就狭仄、盘旋,温度如火箭般急速攀升。一股裹挟著金属焦糊与灼人热力的巨浪兜头扑来,狠狠拍打在陈捷忠脸上,几乎要將肺腑中积蓄的冷气强行吸乾。几百度的暗红外线无声放射,像无数条看不见的滚烫细丝穿透工装,直烙向骨头缝里。
检修班值班长徐振国已经在那片不足二十平米的钢构迷宫里了。他佝僂著背,如虾米般蜷缩在角落的钢铁支架下,灰白的头髮被汗水浸透,贴在鬢角,眼睛却瞪得极圆,焊枪般的光穿透幽暗,紧紧咬著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传感器与控制线缆。
昏暗里,另几张同样汗流如注的模糊面孔在热气腾腾的阴影处晃动。空气稠重如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带著艰难的、如同拉著风箱的嘶嘶声。
“徐班长!”陈捷忠刚想说话,徐振国已伸出一根黑黢黢的手指,用力指向几台深藏在巨大液压缸体背后、结构极其复杂的控制器壳体——“小陈!快!”他的声音在金属震颤中勉强可辨,带著老工人特有的斩钉截铁,“你眼睛尖,查机头控制器!仪錶盘那几个数忽高忽低的,邪乎!”
这像是一条有形的指令。
陈捷忠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那片更深的热气核心。拉矫机机头控制器——整个设备“大脑”的所在,正是由它发出指令,控制著牵制结晶器內钢坯成型的所有拉矫辊的精准开合间隙与压力。现在,这台钢铁神经中枢被包裹在一层厚厚的积尘与油污里。
人趴跪下去,钢构架的冰凉刺穿了厚厚工装裤下的膝盖骨。胸腔每一次鼓动,都像在吞咽一片滚烫锋利的玻璃碎片。汗水如同开了闸的小溪,从安全帽边缘持续不断地流淌,咸涩的液体渗进眼角,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眼睛不得不眯起抵御这双重“炮烙”之刑。他拧亮强光手电,光柱像一柄细长的剑,艰难划开油腻的黑暗,探入控制器安装基座底部那狭窄到几乎不容指头通过的缝隙。
视线死死锁住那些固定基座的巨大螺母——它们纹丝不动?不对!电筒光线反覆地、神经质般地扫过。某一个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於油污乌沉沉本色的金属闪光,从光线死角里倏然漏了出来!陈捷忠的头猛地往下一扎,脸颊几乎贴上铁板。那里!在几个手臂极难伸及的內部紧固位置,其中一枚螺母边缘与基座金属板的交界处,油跡分布的形状有些古怪,似乎曾有过极其微小的错动位移,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尚未被新油灰覆盖的弧痕!心口猛地一抽,热浪压不住的激盪瞬间涌上头脸。
他从喉咙里挤出嘶哑变调的低吼:“螺母!徐班长——底座大螺母有松!”
徐振国的身影几乎像炮弹般撞了过来,半跪在陈捷忠身边。他的呼吸带著沉重的热度,喷在陈捷忠耳畔。两道强烈的手电光柱再次集中、锁定在那几个位置。老贺凑近了,像一头警觉的老獾,用一根沾满油污、边缘发亮的撬槓尖头,试探性地轻轻撬碰螺母边缘。“嘶……”极其微小的金属摩擦声,在钢铁的低声轰鸣中几不可闻。然而撬槓尖头那肉眼难以捕捉的一丝移动轨跡骗不过行家!
“操!”徐振国从齿缝间挤出短促粗礪的低骂,狠狠一拍大腿,汗水淋漓的面容上混杂著愤怒与一丝几乎被巨大噪音吞噬的亢奋。“妈的,真是这鬼东西偷的懒!鬆了它娘的毫釐,可坏大事了!”
他猛地扬起脸,汗珠甩出一道晶亮的弧线,对著其他几处阴影中的身影狂吼:“快!扳手!大的!死口加力!”
那吼声撞在钢铁支架上,带著一种豁然贯通之后亟需发泄的力量。
扳手沉重地递了过来,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半湿的帆布手套渗入掌心。检修空间极其狭小,人只能像困兽般相互挤压、扭动。每一次调整扳手的位置,裸露的手臂皮肤都无可避免地蹭过被钢坯余温烤得发烫的液压管道或钢构支架,烙下一片片瞬间泛白的灼痕。
陈捷忠紧咬牙关,舌尖尝到了汗水的咸苦。他將全身的力量压在了那只长长的加力杆上。手臂上绷紧的线条如同岩石嶙峋的沟壑,手臂的肌肉在油污和汗水下如同石块般稜角分,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苍白。
“嘿——哟!”一声沉闷的怒喝隨著他身体的拧动爆发出来。汗珠再次成串滚落,砸在脚边一块冰冷的机架上,腾起缕缕细微的白烟。
扳口死咬著螺母坚硬的六角棱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鍥而不捨的金属咬合摩擦声。螺母终於极不情愿地移动了极其微小的一丝角度。就是这一丝!传感器基座那看似凝固的姿態瞬间变了,仿佛一个僵硬的关节终於被撬动。显示器上那固执摇曳的偏差数据,第一次剧烈地震颤起来,然后,如同冻结的冰河被暖流裂开,那倔强如锯齿的曲线迅速舒展开来,平復下去,数字乖巧地稳定在標准的绿色区间。
徐振国布满污黑油渍的手掌,猛地拍在陈捷忠的背上,力度大得惊人,如重锤擂鼓。
“成了!狗日的,给老子锁死了!”
他那几乎被烟火燎燎熏坏的嗓子此刻沙哑如同破锣,却迸发出炸雷般的快意。那声狂吼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把压抑许久的困兽突然撞碎牢笼的咆哮,带著熔炉最深处才有的炽烈。
当他们终於从那个由巨大钢铁构建成的心臟地带爬出来,沿著陡峭的铁梯踉蹌上行,重新踏上冰凉的轧机平台时,身体骤然暴露在深夜刺骨的寒风中。那感觉不是凉爽,而是迎面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剧痛。
室外气温显示零下三度的寒夜,此刻竟如同一泓足以慰藉神魂的清泉。他们贪婪地张大嘴巴,吸入大量冰冽纯净的空气,灼烧的肺叶总算暂时平息了沸腾。
外面不知何时已近拂晓。厂区的灯光依旧炽亮如焚,將庞大的设备投射出更为巨大而沉默的几何暗影。头顶上,轧机粗糲的节奏已然重新启动,那是钢铁的脉搏在稳定地搏动。通红的钢坯,沿著修復如初的辊道一路流淌下去,笔直、规整,温驯地奔赴下一个加工阶段。这鲜红的河流是陈捷忠修復的成果在他眼前流淌。
陈捷忠倚著高处冰冷的护栏,缓缓摘下被汗水彻底浸透后结了一层白盐霜的安全帽。冰冷的寒气爭先恐后地钻入他蓬乱的头髮,竟引发一阵轻微的战慄。脸上结著盐霜,颧骨高凸。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的手,又用力攥成拳头。那一阵突如起来的战慄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像体內埋著一小截才点燃的焊条,炽热的火持续不断地从核心向著四肢百骸迸射。
他微微闭上双眼。脑海里反覆回放的画面,不是监控屏上瞬间归拢平復的数值曲线,也不是扳手最终咬死螺母那令人欣慰的一响,定格最清晰的,竟是徐振国那张被油汗浸透的脸猛地转向自己时,那双眼眸中骤然燃起的近乎於灼烫的光。
那光里有什么?不只是问题解决的重压解除,还混合著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內核——纯粹的、属於创造者的確信。他们刚刚合力,让这台庞然巨兽的一个微小痉挛平復下去,令它继续奔腾咆哮的伟力得以延续。这种確认,如同一种看不见的电流,自那眼神击打而来,也深深注入了陈捷忠自己的骨头深处,比刚才任何一阵热浪都要更加炽烈,更加持久地,在心野之上燎原。
天边,厚重的工业尘霾之下,被火光反覆映照与涂抹的云层底部最边缘处,竟裂开了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一道极细极窄的、仿佛刀锋剖开鱼肚的冷白光带,从漆黑的天幕缝隙中透出来。它如此微弱,却固执地与脚下这巨大熔炉升腾的红色火焰相互纠缠、辉映。
这光映入陈捷忠的瞳孔深处。那是一种源自內心深处的火焰,此刻终於找到了他真正的焊台与钢坯。一夜的煎熬抽空了他的力气,却在那空洞底下,点燃了一种比钢铁之躯所散发的热量更为汹涌的奔流。疲惫未曾消失,只是化作了燃料,在更深沉的地方熊熊燃烧,让他第一次清晰感觉触碰到了属於这片熔炉星河里一颗微小星辰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