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滯成了粘稠的血浆。那一瞬,世界失声,万物破碎。段进財动作迅捷如扑火的飞蛾,他以一个难以想像的狼狈却决绝的姿势向前扑倒。他不是逃开,而是迎著那毁灭性的黑影扑下去!
铁腥味的空气骤然压缩,刺耳的钢铁呼啸声撞击著耳膜。段进財沉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身体蜷成一个笨拙却坚实的圆拱,用肩膀和整个躯干死死护住了身下那小小的空间。萍萍被他高大的身体完全覆盖、包裹。他甚至没有时间完成一次完整的转身或闪避,只是凭藉著那刻骨铭心的守护意志,將自己变成了一块匆忙间投下的血肉盾牌!將那个毫无所知、睁著纯净大眼睛的小小生命,紧紧塞进了他身躯与地面形成的最后庇护所里。
下一刻——轰!!!!
巨物砸落的沉闷巨响,如同天际滚过一道裹著血腥气的闷雷,狠狠砸在每一个耳膜上,带著大地都仿佛微微一颤!
碎片和粉尘像爆炸一样崩起!断裂的金属管子扭曲如蛇,碎裂的灯箱残骸溅射开去,坚硬的铁架断口如同怪物的獠牙,精准地、残忍地,直接砸中了段进財那个拱起的、毫无防备的后颈与后脑!
殷红的血,混著某种乳白色的物质,瞬间从他头髮里、颈窝处爆炸般喷涌而出,溅湿了下方曾恋萍小红褂子的后背,滚烫粘稠,在地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艷红小溪。段进財的身体像被拆散了线的木偶,那瞬间绷紧的僵硬拱形姿势松垮下去,脸埋在地面扬起的尘埃里,再也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他身下传来的、属於小女孩萍萍那因为极致的惊嚇和突如其来的黑暗压迫导致的、断断续续的、微弱得像小猫咪咽气般的抽噎。gg牌铁架上残存的霓虹灯管还在诡异闪烁,血红的光映照著这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跳跃不定。
阿南那只攥著铁钳的手在裤兜里瞬间僵硬得像块铁。
成了。
血液在他太阳穴里疯了一样突突跳动,他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最终只扯出一个僵硬诡异的扭曲线条。恐惧、狂喜、一种近乎虚脱的空茫感混在一起,电流般躥过全身。
围观的人潮像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食腐昆虫,霎时间將这块小小的炼狱空地围得水泄不通。尖叫、议论、拨打110,120的喊声,如波浪般衝击著阿南的耳膜。他再不敢多停留一秒,拄著拐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他几乎是拖著那条钻心刺骨的伤腿,一步深一步浅地,像一条瘸了腿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那栋废弃大楼洞开的门廊深处。身后那一片混乱的喧囂和猩红的灯光被门廊的黑影迅速吞噬、隔绝。他绕过大楼背后复杂的瓦砾堆和垃圾山,在远离主街的、路灯早已熄灭的漆黑小巷尽头,一辆提前约好的破旧计程车幽灵般等在那里。
“去城西!”阿南喘息著,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带著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把自己儘量塞进后排最角落的阴影里,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声响。他甚至不敢回头望一眼身后那片已经被警车和救护车霓虹灯点亮的血污之地。
警方的现场勘察报告和最终结论都冰冷地指向一个词:意外事故。
是gg牌基座长年累月遭受风雨侵蚀,关键金属连接件严重锈蚀老化,最终不堪重负断裂所致。整个过程经过法医尸检、技术现场还原、结构专家评估,环环相扣。
那位负责此案、眼角刻著深深皱纹的老警官將结论书递给曾小芳时,乾涩的嘴唇开合了几次,最终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气:“节哀吧……这种情况,真是……”他摇了摇头,剩下的话像沉重的石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赔偿事宜倒是比预想中顺利得多。大型gg牌背后站著的公司,为了消除影响和隱患,在几轮磋商后,以一个在打工人眼中堪称巨额的八万元作为了结。
曾小芳拿到了那一垒现金。沉甸甸的,浸透了血和泪的重量。窗外细雨如丝,敲打著屋檐,发出单调压抑的滴答声。
她坐在筒子楼窗口那个段进財常坐的旧木凳上,眼前的世界扭曲得像块被打碎的镜子。面前这垒钞票,在她模糊的泪眼中像是一群嘲讽跳跃的幽灵。
她记起最后一次和段进財一起寻找粮库墙角的那个晚上,手电筒雪白的光柱在湿冷的墙角晃动,像无力的探照灯,却最终连一丝可疑的尘埃都没扬起。他当时低声说:“也许真是我眼了,太累了。”声音里带著一丝对自己的宽慰和对她安抚的愧疚。
段进財下葬那天,阴雨绵绵。土黄色的墓穴吞噬了那副薄皮棺材,冰冷的雨水淋透了她僵硬的身体。葬礼结束,她抱著被亲戚换上了一身深色小衣服的萍萍离开墓地。孩子趴在她瘦削的肩膀上,似乎睡著了,小小的身体却还在不时痉挛一下,浓密卷翘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萍萍这几天夜里时常惊醒,有时是尖叫,更多时候是发著高烧一样的惊厥和低低的梦囈:“……爸爸……压……”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残留的懵懂恐惧像一层洗不去的阴翳。
八万块钱?一条人命?曾小芳站在冰冷坚硬的墓石中间,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不断坠落雨丝的天空。一种巨大的、无法排遣、也无处申诉的空洞和寒凉,如同浸骨的冰水,从头到脚淹没了她每一寸血肉。雨水衝进她的领口,也冲不去那种刺骨的冰凉,仿佛连骨髓深处都在瑟瑟发抖。而她怀中孩子的微温,是这无边冰冷里唯一残存的一点脆弱星火。
同一时刻,一辆破旧的长途大巴,正像一只沉默的老甲虫,顛簸著驶出茂明市脏兮兮的城郊收费站,碾过湿滑的路面,拐上通往省城方向灰濛濛的主干道。车厢后排角落的双人座上,蜷缩著一个身著深色夹克、戴著鸭舌帽的男人。车窗玻璃蒙著一层厚厚的水汽,映著窗外飞掠而过的单调田野和电线桿模糊的轮廓,偶尔有几盏寥落乡村的灯光闪过。
正是阿南。
他的鸭舌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小半张脸,阴影深深。那条伤腿被他小心地侧著搁在狭窄的过道边,外面套著一条肥大的裤子,里面的夹板在顛簸中依旧隱隱作痛。然而,那痛楚似乎已经转化成了一种奇异的酥麻感,电流般一直窜向四肢百骸。
成了,成了!这四个字在他心腔里疯魔般膨胀跳跃,反覆敲击著他的神经,带来一种窒息般的巨大兴奋和眩晕的解脱感。那张写著事件结局的报纸,被他紧紧揉皱塞在胸前的內袋里,紧贴著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他把脸转向冰冷的、蒙著水汽的车窗,窗外混沌一片,映出他自己扭曲而模糊的倒影。车灯一晃而过时,倒影嘴角似乎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笑。那双躲在帽檐下的眼睛深处,却没有任何光,只剩下浓黑粘稠、望不到底的旋涡。那里藏著的不是解脱后的光亮,而是更深、更黑的空洞。復仇的快意如同燃烧的野火过后,留下的是无边无际、风一吹就露出狰狞真相的焦黑荒原。
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嘶哑的碾压声,载著这片荒原唯一的主人,一头扎进前方更浓的黑暗里。
公路没有尽头。雨水鞭打著车身,窗外的黑暗粘稠如墨。车厢里浑浊的汗味、脚臭味混著劣质香菸的烟雾升腾,阿南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小女孩那小红褂子上刺眼的血色,段进財后脑迸裂的闷响,如同附骨的疽菌钻进他的骨髓里疯狂滋生。
曾小芳那张清秀却锋利如刀的脸,那双在狼藉店铺里看死人一样看向他的眼睛——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层灰濛濛的窗玻璃上。它们没有隨著段进財的消失而黯淡,反而在那空洞的黑暗深处熊熊燃烧起来,带著一种无声的、几乎要將他灼穿、焚尽的疯狂执念。他知道,那个女人的目光永远烙印在他的灵魂里了。那gg公司八万块赔偿金换不来真正的安寧,这沾满血腥的逃亡之旅也只是个逗號,哪天就会真相大白。
断腿的瘢痕隱隱作痛,这痛楚如影隨形,像一条不死的蛇,盘旋在他空洞的躯壳里,隨时准备再次发出致命的嘶鸣。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肉体的尖锐疼痛压过心头那片更冰冷、更绝望的疯狂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