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这个年轻人,身形高大,气度沉稳,没有年轻人的浮躁,也没有寒门士子的畏缩。
裴遐说他有不世之才,这篇赋確实气魄非凡,可文章写得好的人太多了。
一个华丽的辞藻堆砌者,於他司马越而言,不过是个点缀门面的清客,无足轻重。
但在刘奚踏入这座府邸之前,有关他的一切,便已如这烛火般,被照得清清楚楚。
有才学,能吟诗作赋,这是意料之中。
有趣的是另外几条。
懂算术,甚至会用一种名为统计图表的奇特之法,將尚书台繁杂的钱粮帐目变得一目了然。
这是能臣干吏之才,实用。
还会製造一些精巧的器物,比如那辆在洛阳城中颇有美名的孝车。
这是工匠之巧,能收买人心,博取声望。
一个能写出《大鹏赋》的文人,一个精通算术的能吏,一个能博取民望的巧匠……
司马越的指尖在帛书上轻轻敲击著,目光愈发深邃。
这几种看似毫不相干的才能,全都集於一人之身。
这就有趣了。
司马越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缓缓开口。
“安乐公府……”他拖长了语调“腐草之地,亦能生出灵芝?”
“草木之荣枯,非自身所能择,唯顺天时,尽人事而已。小子不才,愿为朝廷效力,为殿下分忧。”
“你的赋,本王看了。文採风流,气魄不凡。“
他顿了顿,直接拋出了橄欖枝。
“本王欲徵辟你入我王府,任仓曹一职,掌管钱粮军需。另加一个清贵虚衔,隨侍左右,以备諮询。你可愿意?“
仓曹,是王府的核心部门,掌管命脉,是心腹之位。
加清贵之职,是名士的身份牌。
一实一虚,既给权力,又给名望,这是足以让任何年轻人感激涕零的厚待。
刘奚闻言,心中一凛。
来了,司马越这是要他彻底打上东海王府的標籤,成为他的家臣。
一旦接受,他便从朝廷的官吏,变成了司马越的私人幕僚。
从此荣辱与共,再无转圜余地。
眼下司马越权势滔天,看似一步登天,但时局如棋,今日的胜者,焉知不是明日的阶下囚?
刘奚心中早有计较,天下將乱,司马越虽是八王之乱的最终贏家,却也早已耗尽了人心与国力,绝非可以辅佐的明主。
他与司马越,迟早要对上。
在这个时代,主公与幕僚之间,是一种近乎於人身依附的信义关係。
一旦確立,背叛的代价是毁灭性的。
那不仅仅是名声上的污点,更是人格上的破產。
一个被冠以背主求荣之名的人,將再也无法获得真正的人才效忠。
刘奚自己或许可以不在乎世人的唾骂,但他將来要走的路,需要无数人追隨。
一个领袖的信义,比他的军队和財富更为重要。
思绪电转,刘奚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激动与荣幸,他再次行礼,声音鏗鏘:
“殿下以清君侧、安社稷为己任,扫除奸佞,重振朝纲,天下士人,无不翘首以盼,景从影附。能得殿下看重,徵辟入府,是奚三生之幸。“
他先將姿態做足,把司马越捧得极高,隨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而恭敬:
“然则奚身为尚书台之吏,食的是朝廷俸禄,领的是天子之命。若无詔命,便擅自离任,投入王府,於法理不合。外界不知情者,或將议论殿下私自招揽朝臣,於殿下为国除奸的清誉有损,亦陷奚於不忠朝廷的境地。奚一身荣辱事小,殿下的千秋声名事大,不敢不慎。“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想投靠的忠心,又把拒绝的理由归结为为殿下的名声著想。
司马越的眼神微微眯起,他听出了弦外之音。
有意思,刘奚拒绝了。拒绝得还很高明,用名声来当挡箭牌。
这年轻人不想当他的家臣,想继续留在朝廷中枢。
是待价而沽,还是另有图谋?
刘奚没有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继续说道。
“奚斗胆,有一请。与其让奚在王府之中,不如让奚去更能为殿下分忧的地方。“
“殿下的王府,如参天大树之枝干,根深叶茂。但枝干欲要更加繁茂,必先强其主干。朝廷中枢,便是主干。奚不才,愿请调少府,为殿下监造器械。如此奚身在朝中,行的是殿下之事,主干强而枝干壮,外人也无从非议。这才是为殿下效力的万全之策。“
司马越静静地听著,这番话戳中他的內心。
说白了,其实还是挖封建主义墙角,刘奚是以退为进,表现的比其他人更恭敬。
一个清谈客易得,但是一个干实事的人,却很难得。
片刻之后,司马越忽然笑了起来,打破了沉寂。
“好一个主干强而枝干壮。“
他站起身,竟亲自走下台阶,將刘奚扶了起来。
“你不仅有写《大鹏赋》的文采,更有这份运筹帷幄的大局观。很好,非常好。“
他拍了拍刘奚的手臂,眼神中已再无试探,只剩下上位者的决断。
“此非本王私相授受,而是为国举才。三日之內,陛下徵辟的詔书与公车,便会一同抵达你的府上。”
“陛下徵辟”——这四个字一出,二人心照不宣。
这天下谁都知道,当今天子不过是司马越手中的一道符詔,一个傀儡。
以皇帝的名义行徵辟之礼,既是给予刘奚最正统的出身,將他纳入朝廷体制。
也是司马越向天下宣告,东海王府便是朝廷,司马越的意志便是国法。
刘奚立刻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恭敬:
“臣,谢大王成全。”
他將头垂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垂下的脸庞上,没有丝毫被权贵赏识的激动与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