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刘奚和他麾下那八名护卫,竟人人眼下都带著一圈淡淡的黑影,与上官桀的样子如出一辙。
这份纪律与谨慎,让周夫人心中对刘奚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送別上官桀后,周夫人单独请了刘奚说话。
“刘令,”她的语气已不见昨夜的试探,多了几分真诚,“昨日之事,是我薛家招待不周,让你受惊了。”
刘奚摇了摇头:“夫人言重了。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一点口舌之爭,算不得什么。”
他话锋一转,神情肃然地说道。
“夫人,在谈事之前,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我乃先主之后,自幼也曾翻阅宗府存留的故蜀职官名录。”
周夫人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薛氏冒认蜀汉重臣之后,其实没有几个人戳破,因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名气。
但是真正被正主提起来,还是非常的紧张。
刘奚看著她,语气依旧平静。
“听闻薛氏先祖,乃是我大汉忠良之后,曾仕蜀汉,官至蜀郡太守。只是……说来惭愧,晚辈於宗卷之中,竟对我家这位薛太守,印象不深。想来是先辈顛沛,战乱之中,诸多典籍遗失,殊为可惜。”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主动用典籍遗失为对方找好了台阶。
周夫人的脸色微微发白,她紧紧握著双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刘奚却没有让她继续尷尬下去,他话锋再转,语气变得恳切。
“不过先贤功绩,不应就此湮没。若夫人不嫌弃,晚辈愿为薛氏先祖追撰一文,详述其功,以录入我刘氏宗卷,並於合適的时机,呈於先主衣冠冢前,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无异於平地惊雷。
录入刘氏宗卷,再由他这个刘备的嫡系后人,亲自呈於先祖冢前,这相当於一种政治背书了。
何况刘奚现在的身份是朝廷正令,叠加了刘备后人,说话还是比较有分量的。
周夫人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看著眼前的少年,第一次用上了近乎平辈论交的语气,缓缓开口。
“刘令此言,分量千钧。我薛家若能得刘令如此相助,不知该如何回报。刘令若有所需,请直言。”
刘奚迎著她的目光,神情坦然,隨即微微一嘆。
“当然,欲成此事,晚辈也需在洛阳站稳脚跟。实不相瞒,我那右尚方工坊,初创不久,百废待兴,正急需一批精铁用作试製新械。”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平静地看著周夫人。
“刘令……大恩不言谢。区区铁石,何足掛齿。刘令需要多少,便只管派人来拉。”
她抬起头,眼神中再无半分试探。
“价格,便按市价七成算。刘令,你看如何?”
刘奚道谢几分,既然薛氏拿铁矿做人情,自己当然笑纳了。
今天早上刘奚还和门口的几个胡人护卫攀谈了一会,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不少消息。
这薛氏手下的匈奴人和羯人都不少,自己恐怕日后要和他们多多联繫才是。
除了钱財以外,更重要的还能得到胡人的资料
胡人如何作战?有多少部落?这些问题晋朝上下没有多少人考虑过。
而刘奚知道,五胡乱华就要来了,他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在这些宴席之上。
等到双方满意的定好流程,刘奚便告退了。
周夫人叫来了自己的儿女,开门见山地问道。
“都说说吧。今日这二人,你们以为如何?”
薛亢想也不想,立刻答道
“母亲,上官氏门第清贵,上官將军又前途无量,此是良配,至於那个刘奚。”
他脸上的不屑之色更浓,语气中甚至带上了被触及痛处般的激烈。
“母亲忘了?我等是什么出身?是蜀中降人。数代经营,耗尽家財,才勉强在河东立足,欲与当地清流为伍,摆脱旧日身份。可他刘奚呢?他是先主之后。”
他看著自己的母亲,压低了声音。
“我等若与他亲近,在外人看来,便是蜀人党附,自成一派。於今日之朝局,是福是祸?上官家,才是能让我薛家改换门庭的正途。”
在薛亢看来,与刘奚的任何深入交往,都是一种危险的倒退。
会將家族数代人想要融入世族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这个说法其实有点道理,不过没啥用。
歷史上薛氏一直到北魏都被视为蜀人,而不是河东世家,种种努力都没有用处。
还是靠薛氏后人一刀一枪,才在北魏拼出来个出身。
周夫人没有评价儿子的看法,只是將目光转向了女儿。
“阿瑶,你觉得呢?”
薛怀瑶的脸颊上,瞬间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她垂下眼帘,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只是轻轻搅动著手中的衣带,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道。
“女儿……女儿不知……全凭母亲做主。”
周夫人挥了挥手,让一双心思迥异的儿女退下。
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浮上了她的心头。
上官家,是薛家想不想攀附的问题。
可这刘奚是他肯不肯看得上薛家的问题。
这便是她方才没有当场许下更重的承诺,只以铁矿作为维繫的原因。
在刘奚展现出那番惊人的手段后,她便意识到,不能再用看待寻常青年的眼光,去看待此人。
如此人中龙凤,以弱冠之龄,便已官拜正令。
再过数年,外放一任,恐怕便是一郡太守。
待到不惑之年回到朝中,起復便是重臣之列。
这样的前途,看得见,摸得著。
而且这位小郎君看似温润圆滑,可看他麾下那些悍卒,便知这都是偽装。
这样一个人物,前途不可限量,手段又深不可测。如今的他,或许还需要薛家的铁。
可是,除了铁,自己还能拿出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