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王府,僻静院落,厢房內。
门窗紧闭,却有无形的寒意丝丝缕缕渗透而出,將窗欞都凝上了一层薄霜。
屋內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火盆中银丝炭燃烧发出的微弱红光,勉强映照出床榻上那个盘膝而坐的模糊身影。
真武大帝——或者说,占据著徐凤年身躯的他,正沉浸在一种极其危险且痛苦的疗伤状態之中。
他双目紧闭,脸色不再是单纯的苍白,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金交错之色,仿佛有不同属性的力量在他皮下游走衝突。
眉心之处,一点暗金色的神纹明灭不定,每一次闪烁,都引动他周身气机一阵剧烈的紊乱,使得他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却冰冷如同玄冰的汗珠。
他的意识沉入体內那一片狼藉的“战场”。
吴来那最后一记“万剑诀”,其威力远超他最初的预料,此刻回想,依旧令他这尊上古大帝感到一丝心悸与……难以置信的震怒。
“好一个凡间螻蚁……好一个亡命之徒!”神魂深处,迴荡著真武大帝冰冷而压抑的咆哮。
他“看”著自身经脉之中。原本应如江河奔涌、承载著无上神力的脉络,此刻却布满了无数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每一道裂痕边缘,都残留著一种极其霸道、充满毁灭意味的剑气意韵。那剑气並非单纯的能量衝击,更像是以某种秘法,將施术者自身的生命本源、神魂意志乃至对天地规则的某种悖逆理解,都强行燃烧、极尽压缩后,化作了一万种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的杀戮规则,然后同时爆发!
“並非简单的力量叠加……而是將自身短暂推至与朕化身同等层次,甚至……更高半筹?”
真武大帝的神念扫过那些剑气残留,迅速分析著,“以凡人之躯,强行承载天人大长生之境的力量……不,甚至更极端!那是……以彻底燃尽一切为代价,向天地、向轮迴借来的剎那辉煌!”
他感受到了那剑气中蕴含的决绝、疯狂、以及一种不惜同归於尽的惨烈意志!
这绝非寻常秘术,这是赌上一切、包括转世轮迴可能性的禁法!
“酒神咒……?”
真武大帝捕捉到剑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与酒相关的狂放与悲凉道韵,名號自然而然浮现於心神。这等禁术,即便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也属罕见,其代价之大,威力之烈,足以撼动神明!
正是这超越极限的一击,精准地抓住了他刚刚吞噬曹长卿、三教气运最为躁动不稳、心神亦有一丝鬆懈的绝佳时机,以点破面,先是那凝聚了所有精华的第一剑强行破开他仓促凝聚的防御,紧接著便是那分化万千、却各有特点的毁灭剑潮!
“化万气为万剑……好手段!”
真武大帝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对力量的控制与运用,已臻至化境。
那万道剑光,並非胡乱攻击,而是每一道都精准地找到了他体內不同性质力量流转的节点、彼此衝突的缝隙,如同最精密的医者用针,却行的是最彻底的破坏之事!
道门紫气被剑意撕裂灼烧,佛门金光被剑气污秽湮灭,儒家浩然气被剑势震散驳杂……
就连他自身最本源的真武神力,也被那蕴含寂灭道韵的剑意不断消磨、瓦解!
更可怕的是,这万剑齐发,彻底引爆了他强行融合、本就极不稳定的三教气运。
此刻他体內,就如同一个炸开了锅的炼狱,不同属性的力量失去约束,疯狂反噬,彼此攻伐,將他的经脉、气海、甚至这具肉身本身的根基,都搅得一塌糊涂!
“呃……”
现实中,真武大帝猛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痛苦闷哼,身体剧烈一晃,险些从榻上栽倒。
他急忙稳住心神,双手神诀变幻更快,竭力引导著体內那几股即將彻底暴走的力量。
一丝丝玄黑色的帝威与淡金色的血液,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瞬间將白衣染上点点诡异的暗金。
麻烦!前所未有的麻烦!
吴来这搏命一击,不仅重创了他这具化身,更几乎毁掉了他好不容易窃取来的三教气运,断绝了他藉此衝击仙人禁制的可能!
其造成的破坏,远比表面看起来更加严重、更加根源!
“螻蚁……坏朕大道……朕必……”
真武大帝神魂中涌起滔天怨毒,但隨即被他强行压下。
此刻绝非发泄愤怒之时,当务之急是稳住伤势,保住这具来之不易的皮囊和尚未完全消散的气运。
他收敛所有心神,全力运转古老的神诀,如同一个最高明的工匠,小心翼翼地试图梳理体內那团乱麻,將那暴走的能量一丝丝导回正轨,修復受损的经脉与神魂。
房间內,那股冰冷的、非人的气息再次浓郁起来,伴隨著细微的能量嗡鸣声,以及偶尔从榻上身影体內传出的、令人牙酸的力量碰撞声。
疗伤之路,漫长而痛苦。
北凉王府,听潮亭。
此处比那僻静小院更显清冷,湖面早已冰封,枯荷残梗被积雪覆盖,唯有一座孤亭立於冰湖中央,如同一位遗世独立的智者。
亭中,炭火微红,药香与墨香混合,瀰漫在清冷的空气里。
徐驍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踏上结冰的湖面,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入亭中。李义山依旧裹著那件厚厚的旧裘,坐在轮椅上,膝上盖著毛毯,正低头看著一盘残局,手指间夹著一枚温润的棋子,却久久未曾落下。
听到脚步声,李义山並未抬头,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虚弱却平静:“来了。”
徐驍走到他对面,缓缓坐下,看著石桌上那纵横交错的棋盘,又看向老友那被病痛折磨得越发清瘦、眼神却依旧洞悉世事的脸庞,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褚禄山带来的消息太过骇人,让他这见惯了风浪的人屠,也有些手足无措。
李义山终於放下了那枚棋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徐驍,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来意与心中的惊涛骇浪。
“是为凤年之事?”李义山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石子投入徐驍心湖。
徐驍重重嘆了口气,双手按在冰冷的石桌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义山,禄山刚报来的消息……李淳罡……曹长卿……可能都死在北莽,而且……现场残留的气息,直指凤年!”
他说出这些话时,声音都在微微发颤,眼中充满了困惑与痛苦:“那孩子回来时……伤得极重,气息古怪……我……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可能……”
李义山静静地听著,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那双看透了太多世事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瞭然与……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