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亭外寒风卷著雪沫刮过冰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终於,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
“王爷,回来的……恐怕確实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凤年了。”
徐驍猛地抬头,眼中爆出精光:“义山,你此话何意?!”
李义山的目光投向亭外茫茫风雪,仿佛看向了更遥远的、凡人无法触及的层面。
“古籍有载,上古有尊神,执掌北方,司职杀伐,號真武大帝。
其性酷烈,其威浩荡……凤年此行北莽,际遇非凡,只怕……不仅仅是得了机缘那般简单。”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依我看,他非是得了传承,而是……觉醒。或者说,被『唤醒』了。”
“唤醒?”徐驍眉头紧锁,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是。”
李义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徐驍,眼神锐利,“唤醒了他前世之身,那尊……真武大帝的神魂!如今占据那具身体的,主导其行为的,恐怕更多是那位上古帝君的意志。
李剑神、曹官子之死……若真是他所为,那便不足为奇了。神祇视凡人如螻蚁,掠夺气运,补全自身,乃是本能。”
徐驍如遭重击,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雪,喃喃道:“前世……真武大帝……这……这怎么可能……”
他无法想像,自己的儿子,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尊遥远传说中的神祇?
亭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徐驍低著头,白的头髮垂落,肩膀微微垮下,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这个消息,比听到儿子杀了李淳罡和曹长卿更加让他难以接受。那是一种源自血缘、源自多年父子亲情的割裂与恐惧。
良久,徐驍才声音乾涩地问道:“那……凤年呢?我的儿子……还在吗?”
李义山看著老友这般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最终还是缓缓道:“神魂融合,玄奥难言。或许还在,或许已被同化,或许……二者已然难分彼此。但无论如何,那具皮囊,终究是凤年的皮囊。”
他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起来:“王爷,此事是祸,但未必不是福。”
徐驍猛地抬头,眼中带著不解。
李义山压低声音,眼中闪烁著谋士独有的精光:“真武大帝乃北方尊神,执掌杀伐,亦主兵戈与气运。若……若北凉能得此神祇气运眷顾,哪怕只是些许关联,其势必將不同往日!
离阳赵家坐拥中原,自詡正统,有儒家护持,有龙气镇压。而我北凉,地处边陲,苦寒之地,若能有真武大帝这等凶悍杀伐之神的气运加持……”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徐驍瞳孔微微收缩,放在石桌上的手缓缓握紧。李义山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与恐惧,露出了其下隱藏的、一丝冰冷而诱人的……可能性。
北凉……真武气运……
若真如此,北凉或许真能摆脱困境,甚至……能与离阳王朝那煌煌天命,掰一掰手腕?
但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看著老友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徐驍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股更大的寒意。
这代价……是他儿子的身躯和神魂啊!
亭內再次沉默下来,只剩下两个老人沉重的呼吸声,和亭外永恆的风雪呜咽。
棋局未变,人心已乱。
北莽,极北冰原边缘,一片相对背风的雪谷之中。
风雪在这里稍歇,露出下方黝黑的冻土。两座新垒的坟塋並排而立,没有墓碑,只用寻常的冰雪块粗略堆砌,显得简陋而孤寂,却自有一股令人肃穆的悲凉之意瀰漫开来。
一座坟下,埋著那件破碎的青衫,以及几缕未能完全消散、依旧带著不屈剑意的残存气息。
另一座坟下,埋著那具彻底枯槁的乾尸,以及一丝縈绕不散、象徵著曾独风流天下的儒圣气韵。
李淳罡。曹长卿。
这两个曾照亮一个时代的名字,如今便长眠於此等荒凉苦寒之地。
坟前,站著两个人。
一人身材极其高大魁梧,穿著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站在那里,便如同亘古便存在於天地间的一座雄峻山峦,自然而然地镇压著四周的一切风雪与气息。
他面容古朴,线条刚硬,眼神平静如万年寒潭,深不见底。正是那坐镇武帝城一甲子,自称天下第二,却让整个江湖无人敢称第一的王仙芝。
另一人,则是吴来。
王仙芝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两座简陋的坟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惋惜,有敬意,或许还有一丝……物伤其类的寂寥。
到了他们这等高度,世间能称之为对手、亦或可称之为道友的人,实在太少太少。
每少一个,这江湖,便寂寞一分。
“李淳罡……到底还是走了他想走的路。”王仙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冰原下的闷雷,“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他的目光转向另一座坟:“曹长卿……读书读出个儒圣,却终究为情所困,为执念所累。如今这般结局,对他而言,不知是解脱,还是遗憾。”
他像是在对吴来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吴来靠在冰岩上,看著那两座坟,眼中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与……一丝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