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呜咽,卷过並排而立的两座新坟,將那简陋的冰雪坟头又覆盖上一层素白。
王仙芝默然矗立良久,那雄健如山的背影,此刻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倚著冰岩的吴来身上。
“上古神祇,视眾生为芻狗。”
王仙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磐石坠地,字字千钧,砸在这荒原的死寂之中,“其降临此间,非为恩泽,只为掠夺。吞噬气运,补全己身,乃其本能。李淳罡之剑道,曹长卿之儒运,乃至黄龙士窃取的那点异世文华……於他而言,不过资粮。”
他抬头,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万里山河,看到了那座正在疗伤的北凉王府,看到了那具皮囊之下正在滋长的恐怖存在。
“若任其恢復,乃至更进一步,彻底撬动此界仙人所留禁制……”
王仙芝的语气变得愈发沉重,带著一丝罕见的凛然,“届时,天地法则崩乱,气运流向皆由其心,万物兴衰只在其一念之间。这人间,绝非其故土,毁之亦无惜。这方世界……怕是要沦为神祇餐桌上的一道血食,亿万生灵,皆成祭品。”
他重新看向吴来,眼神平静,却蕴含著不容置疑的决心。
“王某坐镇人间一甲子,所求不过二字:规矩。天人有天人的规矩,凡人有凡人的活法。这真武大帝……坏了规矩。”
“所以,”王仙芝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如同誓言,烙印在风雪中,“我得去拦一拦他。”
不是挑战,不是廝杀,而是“拦”。
其中意味,沉重如山。这意味著,即便强如王仙芝,亦无必胜把握,甚至……已存殞身之志。
吴来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复杂的表情,他想说什么,却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黑血从他嘴角溢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真武大帝的可怕,王仙芝此去,凶多吉少。
就在这时——
天际风雪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越悠长的鹤唳。
那鹤唳声仿佛具有某种奇特的穿透力,竟將这荒原上的肃杀与悲凉都冲淡了几分。
王仙芝和吴来几乎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风雪迷濛的天幕之上,一只羽翼洁白如雪、体態优雅神骏的仙鹤,正翩然翱翔而下。鹤背之上,依稀坐著一个人影。
仙鹤速度极快,转眼间便已掠过天际,轻盈地落在雪谷之中,距离王仙芝与吴来不过数十丈之遥。双翅收起,竟不激起半点雪尘。
鹤背上,滑下一个年轻道士。
这道士看著年岁不大,面容清秀,眉眼温和,穿著一身略显宽大的陈旧道袍,头上隨意挽了个道髻,插著一根乌木簪子。
他周身並无丝毫迫人的气势,反而带著一种与世无爭的閒適与淡然,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此地的游方道人。
然而,王仙芝那古井无波的眼眸,却在此人出现的剎那,微微收缩了一下。
吴来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这北莽极北绝地,风雪肆虐,鸟兽绝跡,怎会突然出现一个骑著仙鹤的道人?
而且,此人来得毫无徵兆,仿佛凭空出现,连王仙芝似乎都未能提前察觉?
那年轻道士落地后,先是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道袍,然后才抬眼望向王仙芝与吴来,最后目光落在那两座新坟之上,温和的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悲悯。
他並未走近,只是站在原地,打了个道门稽首,声音清朗平和,却清晰地传入王仙芝和吴来耳中: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王仙芝,语气依旧平淡,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听闻居士欲往拦阻那北方帝君?”
“此等大事,岂能少了贫道?”
“贫道……也需下山一行。”
王仙芝静静地看著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道士,目光在其身上那件旧道袍以及那根乌木簪子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旁边那头灵性非凡的仙鹤,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语气是平等的询问:
“道长是……?”
那年轻道士微微一笑,笑容乾净,如同雪后初霽的阳光:
“贫道洪洗象,於武当山修行。”
洪洗象!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无声的惊雷,在王仙芝和吴来心中炸响!
虽然从未见过,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他们岂能不知?
武当山那位年纪最轻、辈分却极高,据说五百年前便已得道,却迟迟不肯飞升,被誉为吕祖转世的……洪洗象!
他竟然离开了那座闭关多年的小莲峰?骑鹤下了武当?来到了这北莽绝地?而且,听其话语,竟也是为了那真武大帝而来?!
王仙芝深邃的眼眸中,终於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波澜。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原来是洪真人。真人也要插手此事?”
洪洗象笑容不变,眼神却清澈而坚定:“非是插手,而是……不得不为。
真武临世,非人间之福。
其与武当,更有宿缘未清。贫道忝为吕祖一点灵光转世,此事,责无旁贷。”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王仙芝和吴来却都能感受到那份平静话语下所蕴含的巨大决心与……可能付出的代价。
王仙芝看著洪洗象,又看了看身旁濒死的吴来,最后目光扫过李淳罡与曹长卿的坟墓。
人间顶尖战力,或死或伤或出。
如今,再加上一位五百年前便已得道的吕祖转世……
这一局,终於到了要最终摊牌的时刻了。
离阳王朝,太安城。
虽已是深夜,皇宫大內深处,一座位於钦天监附近、看似寻常却终年有阵法笼罩的僻静宫殿內,依旧亮著一盏孤灯。
灯下,一位身著朴素麻衣、鬚髮皆白、面容清癯古朴的年轻宦官,正闭目盘坐於一方蒲团之上。
他周身並无丝毫气机外泄,仿佛与这殿中的阴影、与窗外洒落的清冷月光融为一体,沉寂得如同殿外那些歷经了数百年风雨的古老石雕。
他便是离阳王朝最大的底蕴之一,亦是这座太安城、乃至整个赵氏皇族最隱秘的守护者,一位早已踏入天人大长生境界、却因种种缘由滯留人间、与离阳国运休戚与共的古老存在。
世人罕知其名,宫中秘档或称之为“守阁人”,或尊称一声“老祖宗”。
忽然间,老人那不知闭合了多少岁月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那如同古井无波的心境,无端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惊动他这等高度存在的涟漪。
他並未睁眼,但眉心之处,却仿佛有第三只无形的天眼缓缓睁开,视线穿透了宫殿的穹顶,穿透了太安城上空的云层,投向了那遥远而寒冷的北方。
他的“目光”跨越了千山万水,最终落在了北莽那片广袤而混乱的疆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