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挣钱是为了生活,生活却不能只是挣钱。
早知道在功德林那边,自己就不吝啬那门神通了。
张夫子说道:“不管他。”
余斗不言语。
老瞎子是最不喜欢翻老黄历的一个人。
有求于人,顾清崧才如此好说话,不然你熹平一个等于是从石头里边蹦出来的,与你废话个什么。靠山是文庙又如何,是至圣先师又如何,咱俩不还都算是读书人,谁高一头谁矮一头了?
刘叉只得破例一回,瞥了眼湖中游鱼的动静,被那家伙拿石子一砸再砸,还有个屁的鱼获。
礼圣笑道:“任重道远,以后如果遇到难事,就多跑跑文庙,哪怕一次两次,求了都没用,也不要轻易失望。”
喜欢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伸手出袖,与张夫子作揖请求道:“船主,我可以陪着主人一起下船吗?以后也未必会登船了。”
作为蛮荒天下的撵山老祖,驱山徙山不用多说,不比那袁首差太多,唯独之后的炼山一道,要比那个袁首逊色多矣。不然那个王座位置,就该轮到桃亭来坐了,什么袁首,得一声桃亭老哥。而不是两次在十万大山边缘偷偷晃悠,找机会就会吃了自己。
见礼圣没打算道破天机,陈平安只好放弃,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那三人中,有一位好似从墙上仕女图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画,不过真正让陈平安印象深刻的,还是这位女子,坐在崖边,双腿悬空,她正抽着旱烟,烟杆紫竹材质,翡翠烟嘴,丝线坠着烟袋。
小姑娘哦了一声,老气横秋道:“你家乡是北俱芦洲啊,好地方,难怪难怪,那边剑修多嘛。不过我家乡是宝瓶洲,以后带你耍去。”
手指下,咯嘣脆。
李槐跟着起身,说等会儿,从书箱里边拿出一个包裹,递给老瞎子,笑道:“都是些杂书,回了那边,当是个消遣。”
李槐坐回原位,继续翻看一本江湖演义小说,突然抬起头,对老瞎子笑道:“刚刚在书上瞧见个说法,老树着无丑枝。师父你年轻那会儿,模样应该不差吧?”
当师父的,给徒弟什么东西,竟然还得小心掂量,仔细思量。最后收不收,得看徒弟心情?
云杪如此割肉,非但不心疼,反而心甘情愿,而且如释重负。
老瞎子还是点头。
老瞎子起身道:“以后的求学间隙,有空去十万大山那边。”
这就说得通了,为何一个外乡人,年纪轻轻的,就可以成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且活着返回浩然天下。
礼圣微笑道:“你可以理解为是至圣先师的某种期许,比如百齐放,五彩缤纷,人间大美。”
扯啥,不就是要钱吗?我有。
仿佛近在咫尺的双方,就这样各做各事,各说各话。
桃亭都没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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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抱拳致谢。
你小子去文庙随便翻翻老黄历,当初是哪位豪杰,水淹十八岛,还能不伤一人?
瞧瞧,这一记棋盘先手,都已经故意让天下皆知,可是结果如何?还不是成功瞒过了数座天下的所有修士?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我不认识什么阿良!”
嫩道人看着一张老脸开的老瞎子。
刘叉说道:“跟你猜的差不多。”
陈平安笑道:“我不太懂止境武夫的门道,所以不好妄下结论。不过我猜测,只要与曹慈问拳,不论是分胜负还是分生死,至多一手之数,此外浩然天下,所有武夫,十成十会输,不会有任何悬念。”
可是临别之际,先生还是将刘财神不小心落下的那件咫尺物,给了关门弟子,说这玩意儿,以后落魄山是要做大买卖的,肯定用得着,反正只要落魄山挣了钱,就等于是文圣一脉挣了钱。
原本只要这位顾清崧顾老神仙,说个讨厌,陈平安就可以三言两语,将其打发走了。
老舟子仙槎离开渡船后,通过陆沉留给他的几道独门秘法,先缩地山河,神通广大,犹胜寻常的飞升境,再急匆匆撑船出海,倏忽之间,就万里又万里,准确找到了那条夜航船,开始死缠烂打,非要登船,还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绝不胡来。
顾清崧最后说道:“说吧,你小子想要啥,别整虚的,我没空陪你兜圈子。”
礼圣问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陈平安一时间有些为难,怎么解释?只要不搬出礼圣,就真的很难解释清楚。
老瞎子转头,面对那桃亭那条飞升境,“浩然嫩道人?响当当的名号,怎么听着有点浩然白也、符箓于仙的意思?”
老瞎子问道:“口气这么大,你喝西北风长大的?”
陈平安笑容和煦,轻轻点头。
顾清崧,回顾青水山松。
————
李槐翻了个白眼,都懒得搭理老瞎子。
求了就不来,没求我就来。
只不过练剑习武,挣钱修行,读书求学,都不可懈怠就是了。
嫩道人刚得了天大便宜,觉得屋内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这要是打起来,最后遭罪的,铁定是他,绝不会是李大爷,所以开始挪步。
“剑气长城的剑修,万年以来,我只仰慕董三更。”
山海宗的开山祖师,笑眯眯道:“只有他的朋友,才会一听说名字,就立即说自己不认识他。”
陈兄弟,哦不对,陈大爷,你真他娘的有点道行啊!
不远处三人,也没有挪地方,没这样的道理。
仙槎斩钉截铁道:“不多想!”
没有回应。
李夫人与鹿角少年,一同向这位船主,作揖致谢告别。
还有个趴在一旁的少女,先前一次次踢着小腿,轻轻磕碰浑圆。
刘叉笑了起来,“随意。希望不要让我久等,如果只是等个两三百年,问题不大。”
陈平安先前是有猜测的,只是哪怕验证心中所想,依旧不宜道破天机。
难道这是郑居中与绣虎崔瀺,与文圣老秀才,与中土文庙的一桩天大买卖?!
其余的,陈平安都没收,不管先生怎么劝,只是不答应。
桂夫人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误会了,不过也懒得多说什么。
如果山海宗这边一定要问罪,道歉没用,自己就只好跑路。
不然你以为当年,我为何能够被师父选中,帮着撑船出海?难道因为我好骗钱吗?
陈平安开诚布公道:“我想与前辈请教一门压箱底的保命遁术。”
老人说的老话,年轻人得听,听了还得去做。
她笑道:“其实比酒鬼喝酒,更有意思些。”
老瞎子点点头。
纳兰先秀眯起眼,再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下一刻,身边再无礼圣,然后陈平安呆立当场。
只见那个家伙站在功德林一处“门口”,摆摆手,笑呵呵道:“钓,继续钓,前辈继续,小鱼跑光了,可以等大鱼。”
老树精一听就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大声问道:“李槐,这家伙谁啊,口气这么冲?”
不过眼前少女,好像是个女鬼,莫不是梦中神游至此?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一拽过去,只得弯着腰,歪着脑袋,脑袋被那五指如钩抓住,乖乖保持这么个滑稽姿势,桃亭是根本不敢躲。
夜航船准备新开辟出四城,城池数量会从十二变成十六。他最早的设想,其实是让陈平安占据新城之一。
刘叉默不作声。
郑居中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匪夷所思,竟然能够瞒天过海,其中一副分身,一步步成为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顾清崧点点头,“不曾想你小子还是个厚道人,这事可以答应,就以千年为期限好了,以后只要遇到了落魄山的修士、武夫,一般情况我不搭理,可只要是危急关头,我都会出手相助。”
老树精擦了擦额头汗水,不敢说话了。
桃亭为啥愿意给老瞎子当看门狗,还不是奔着这部炼山诀去的?
这个修为境界不高的小姑娘,怎么跨洲来到的中土神洲,好像在山海宗这边还地位不低?
李夫人笑道:“一定会被记仇的。”
陈平安抱拳道:“顾前辈。”
比如下山当个隐姓埋名的学塾夫子,学问不够,就只教某处村塾蒙童的识文断字,可能都不会是落魄山附近的龙州地界,要更远些。或者在莲藕福地里边,当个教书先生,也是可以的。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仙槎说道:“我只找灵犀城李夫人,与她说句话就走。”
他问道:“何解?”
一番纠缠不休过后,老舟子顺利到了灵犀城那边,真就只说了一句话就要走。
刘叉想了想,说道:“人鱼水,竿钩饵,我觉得就这么点讲究。”
在此地界,传闻异象极多,有那么玄鸟添筹,猴子观海,狐狸拜月,天狗食日。
总不能搬出礼圣,不合适,再者说了也没人信。
作为船主,不是无法听见,只是出乎对灵犀城的礼敬,故意没去听。
顾清崧犹豫起来,要是桂夫人想学,他肯定倾囊相授,桂夫人之外,他不太乐意,这可是压箱底的本事。
在这边练剑依旧,看书没兴趣,所以就只有钓鱼一事可以打发光阴了。刘叉刻意放弃了练气士身份,不然就彻底没意思了。
刘叉不再说话。
陈平安说道:“去北俱芦洲。”
那个小姑娘就瞥了眼那个青衫剑修,觉得身边这位,好像就不咋的。
九嶷山神赠送的那盆菖蒲,还有烟支山女子山君赠送的那只折纸乌衣燕子,都被先生搬出先生的架子,给了陈平安。
说不得哪天,这小子就要喊自己一声姨夫呢。
桂夫人其实倒不是真被这些言语给打动了,而是觉得这个老舟子,愿意这么大费周章,折腾来折腾去,挺不容易的。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顾清崧没好气道:“我当下叫啥名?”
刘叉笑问道:“为何?”
知道这小子打的什么算盘,不过礼圣没想着让他遂愿。飞升城在五彩天下已经占尽先手,文庙再破例行事,不妥当。
礼圣说道:“你常年远游,与山水神灵经常打交道,有什么感觉?”
第二种,既有大祖荫,好师承,自身资质也好,大道可期,登顶有望。比如文庙元雱,白帝城顾璨。
李夫人说道:“他与我建议了一个城主人选。”
陈平安抬头望去。
陈平安还真就无法反驳这个道理。
虽说这位大髯剑客,在浩然天下的几次出剑,并非出自本心,只是刘叉也没觉得这算什么理由。
极远处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剑光升空而起。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个师父,还不知道名字。”
说到这里,陈平安说道:“不过也会有很多例外,比如桐叶洲大泉王朝的埋河水神,好像再过一千年,她还是会朝气勃勃,心系百姓,不把自己当什么水神娘娘。”
那么上山修行是人生,人生一样不能只是修行。
李槐提醒道:“说好了啊?君子什么的,别来了,千万别乱来,不然我跟你急,那咱俩的大半个师徒情分,可就要淡了。”
而一手之数当中,有裴杯,宋长镜,张条霞,李二。
陈平安笑问道:“桂夫人讨不讨厌你?”
作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跌境极多,范家如今也确实急需一位新的上五境供奉了。
她这会儿停下动作,皱紧眉头,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浪荡子。模样长得挺正派,怎的如此不学好。
最末流的,就是只能靠宗门名号扯虎皮了。
陈平安跨过门后,一个身体后仰,问道:“哪句话?”
其实这句话,顾清崧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然陈平安毕恭毕敬喊他一声顾老祖,顾老仙君,又有什么问题?
屋内,老瞎子和李槐坐着,嫩道人站着,不敢喘大气,桌上还有那盆景,“山巅”站着个城南老树精。
陈平安沉默片刻,说道:“以后再找前辈问剑一场。”
哪里跑出来个登徒子?如此擅长隐匿潜行?还如此胆大包天,撤去障眼法,公然现身挑衅?!
顾清崧疑惑道:“不学这门神通了?”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的山中精怪出身。
李夫人说道:“留在这里好了。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就此结束。”
老瞎子问道:“哪位?”
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个不错的习惯,就是听得进去劝。
老树精沉吟不语,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浅的样子,都能与柳道醇称兄道弟,没个玉璞境说不过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从,那么眼前这个老瞎子,是李槐的师父,一个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斋里边,什么仙人,不算事儿,今儿落魄了,必须寄人篱下,还是要审时度势几分,所以就没与那个喜欢满嘴喷粪的老瞎子掰扯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大多数都会逐渐对人间感到倦怠。”
老瞎子松开手,一巴掌摔在桃亭侧脸上,打得后者砰然倒地,以心声道:“以后再这么只顾自己逞威风,给李槐带来诸多意外,一巴掌拍死你。”
不曾想李槐眉开眼笑,绕到老瞎子身后,给老瞎子揉肩敲背,小声道:“此次一回,下不为例。”
所幸那纳兰先秀多看了几眼背剑青衫客,只是笑道:“瞧着不像是个色胚,既然是误入此地,又道了歉,那就这样吧,天下难得相逢一场,你安心等待渡船就是,不用御剑出海了,你我各自赏景。”
刘叉抬起手。
陈平安这下子真的有些疑惑了,顾清崧是怎么看出来的。
山海宗那边的崖畔。
他好奇问道:“先前仙槎说了什么?”
顾清崧皱眉道:“少废话,教了学问,我给你钱。”
一个连郭藕汀都敢随便揍的,柳赤诚掂量一番,惹不起,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师兄已经不在泮水县城。
陈平安拍拍手,起身告辞离去。
陈平安只好盘腿落座,目不斜视眺望大海,双手掐诀吐纳,安安静静不再言语。
这个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就顾清崧这么个脾气,如果没有几种看家本领,绝对不会只是从仙人跌境为玉璞这么“轻松”。
李夫人点点头。
陈平安自然不会真的教这个老舟子什么“道法”,就随便扯了几句,不过顾清崧从头到尾竖耳聆听状,时不时点头,看样子,误打误撞,真说到心坎上边去了?
何谓苦难。
陈平安愣了一下,只是没有多问。
陈平安眼神诚挚道:“都是误会!”
此棋局的先手,莫不是当年的彩云局?
是那支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
老瞎子问道:“李槐,你想不想有个手脚伶俐的随侍婢女,我可以去蛮荒天下帮你抓个回来。”
老舟子嗤笑道:“我看你小子的脑袋瓜子,没外界传闻那么灵光。”
反正以后都会还回来。到时候带着已成道侣的桂夫人,然后就待在落魄山不挪窝了,每天有事没事就去这小子眼前晃悠。
好家伙,比那阿良更狗日的。
飞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转头与那闷葫芦的男子主动说道:“你是剑修,最少仙人吧?眼光肯定不差。那么你觉得那场问拳,如果双方分生死,结果如何?”
云杪对这位白帝城城主的敬畏之心,已经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原本病恹恹的小姑娘一挑眉毛,听到这番公道话,她重新开心起来,摇头晃脑,神采飞扬说道:“什么隐官,什么青衫剑仙,那么差的脾气,这家伙太欠收拾呢,如果换成我是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呵,如何再换成郑居中,呵呵。如果那家伙敢站在我身边,呵呵呵。”
这次返乡回家,爹娘和李柳,要是知道了这么个事,还不得笑开了?
不料顾清崧瞥了眼年轻隐官,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他娘的,小子贼精。
顾清崧摆摆手,急匆匆离开功德林,追上了一条渡船,找到了重返宝瓶洲的桂夫人,老舟子与她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误会个啥,岂会误会,这可不就是八字有一撇了嘛!
问津渡那边,一袭粉红道袍落在一条刚刚启程的渡船上,柳赤诚随手丢出一颗谷雨钱给那渡船管事,来为桃亭道友送行。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我就不送前辈了。”
小姑娘最后捧着卷起的竹席,大摇大摆离去,只是她没来由想起当年的那场分别,就脚步慢了下来。
当时小姑娘被一个姐姐捡回了家,在后者的家乡,她们坐在那个“天”字的第一个笔画上边,后者居中而坐,看着不是那么远的远方,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
这会儿小姑娘瞥了眼天幕,红了眼睛低下头,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闷闷道:“天底下最大的坏蛋,就是那个陈平安了。”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望向大海,默然无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