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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第1005章 眼神

第1005章 眼神

陈平安双指捻动手中的那根青竹筷子,“怎么说?”

陆尾说道:“能活就活。”

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此刻形势不由人,说软话没有用处,撂狠话一样毫无意义。

就像陆尾之前所说,山高水长,希望这位行事跋扈的年轻隐官,好自为之。天地四时交替,风水轮流转,总有重新算账的机会。

陆尾似乎有了决断,犹有闲心瞥了眼那根仅剩的青竹筷子。

陈平安之前以一根筷子作剑,直接劈开一张替身的斩尸符。

这等剑术,如此杀力,只能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不做第二想。

关键是这一剑太过玄妙,剑道轨迹,就像一小段绝对笔直的线条。

一剑递出,剑光直落,无视光阴长河的流淌,无视天地灵气的聚散,这就是传说中的术近乎道。

而天底下最直道而行的神灵“神通”,就是比万千术法更早雨落人间的剑术。

但是这位大骊太后看待前者,一半恨意之外,犹有一半畏惧。

接下来一幕,更让陆尾道心不稳。

五雷汇聚。

只留下一个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陈平安盯着陆尾,然后叹了口气,有些神色恍惚,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把我当做一棵田间垅边的稗草啊。”

南簪满脸痛苦之色,艰难开口道:“我已经将那本命瓷的碎片,派人偷偷放回骊珠洞天了,在哪里,你自己找去,反正就在你家乡那边……此事老祖陆尾都不知晓,我当然要为自己某一条退路,但是到底藏在哪里,你只管自己取走我手上的这串灵犀珠,一探究竟……”

陆尾疑惑道:“陈山主何出此言,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连那桩小事都没说。”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小陌误打误撞,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好名字。”

南簪抬起头,看了眼陈平安,再转过头,看着那个尸首分离的陆氏老祖。

倒是干脆一鼓作气宰掉那个陆尾啊?!就这么放虎归山了?

陆尾是事后得知,当年在家族的那座司天台,因此出现了一口无止境的巨大古井,笼罩住所有的观天者,暗无天日。

如果不是确定眼前青衫男子的身份,陆尾都要误以为是龙虎山天师府的某位黄紫贵人。

“陆前辈不要多想,方才这个用来试探前辈道法深浅的拙劣剑招,是我自创的剑术,远未圆满。”

陆尾身体紧绷,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陆尾,你自己说说看,该不该死?”

陆尾知道这明明是那年轻隐官的手笔,却依旧是难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南簪一脸呆滞。

陈平安此刻正低头看着蕴藏雷局的拳头,眼神异常明亮。

南簪咽了咽口水。

眼中恨意,已经一般多。

而那个心机深沉的年轻人,好像笃定自己要使用其余两张真相符,然后作壁上观,看戏?

陈平安松开五指,陆尾瞬间魂魄归位,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紫青色符箓,抹在脖颈处。

陈平安手托一枚古老的五雷法印,“那就请你去跟某位外乡道友做个伴,巧了,两位都曾是仙人。”

在一座大山之巅,有那名为元凶的巅峰大妖,身边站着河上姹女,有剑光像是朝陆尾笔直而来。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剥削掉灵犀珠的剑意,疑惑道:“公子,不问问看藏在何处?”

陈平安将那根筷子随手丢在桌上,笑呵呵道:“你这是教我做事?”

乡野间稗子,一年生草本,近水,稻田间沟渠旁,近水则生,所以就会有老农寻稗草,与稻苗区分开来,见到了就随手拔除。

点燃续命灯,彻底脱胎换骨,更换一副皮囊,除了跌境,此外最怕一事,就是修士的魂飞魄散,却“死得不干不净”,魂魄被外人拘拿,脱困不得,不然就像落个类似“骨肉分离,天各一方”的尴尬境地,对于重塑肉身、魂魄的修道之人而言,一旦重新登山修道,却犹有“前世前身”的红尘纠缠,无异于雪上加霜。

方才在“来时路上”,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与陆尾的一粒心神并肩而行,转头笑问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我确实擅长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轻易出手。”

想让我摇尾乞怜,休想。

陈平安问道:“能活就活?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死亦可?”

将那几拨专门负责勘验剑道走势的陆氏观天者,这些年的闭关不出,形容成为“目不转睛”,毫不夸张。

现在看来,没有任何高估。

因为陈平安只要从那个古老存在,每学习到一条剑道,一种剑术,就会大道显化而生,引发天象异动。

南簪则恨不得把桌对面那张笑脸挠出来。

然后那一袭青衫又笑着拍了拍肚子,说了句怪话,“枵肠辘辘,饥不可堪。试问陆君,如何是好?”

陆尾嗤笑一声。

南簪只得病恹恹敛衽施了个万福,挤出一个笑脸,与那人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这才抬起头,朝小陌笑了笑。

陈平安这几年一直将整个中土陆氏,视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敌。

小陌则将那颗头颅轻轻放回脖子上边,微微屈膝,左右张望一番,将那颗脑袋稍稍移了移位置,先前有点歪了。

那个小陌故意没有去动自己的这副真身。

一着不慎,即是覆巢之凶象。

陈平安将那根筷子丢到桌上,刚好横在相对而坐的两人中间,将一张桌子对半分。

使得陆尾一颗道心摇摇欲坠。

南簪赶紧转头,伸手挡住那些符箓蹦碎开来的漫天符光。

不过这笔旧账,跟暖树小丫头没关系,得全部算在陈灵均头上。

合拢手掌。

至于陆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强行塞入一副虚无缥缈的皮囊,见识到了一幅幅光阴画面。

最终那个被家族寄予厚望、却选择忘恩负义行事的宗房子弟,狠狠摆了家族一道。

陆尾看了眼那个陆绛。

账簿,砍柴。

弃子。

陈平安头也没转,“天晓得。”

与此同时,刚刚闲庭信步绕桌一圈的陈平安,一个手腕翻转,驾驭雷局,将陆尾魂魄拘押其中。

不愧是仙家材质,常年不见天日的桌子反面,依旧没有丝毫劣迹。

陈平安又问道:“我信不过你的脑子,所以得多问一句,‘不可一日无君’,你真听懂了?”

小陌沉默片刻,试探性问道:“公子,我有几把本命飞剑,不如都帮着改个名字吧?”

南簪就像被掐住脖子。

小陌感慨道:“天下学问,教人为难。既说人做人留一线,能饶人处且饶人,又教我们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以免反受其害。”

南簪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拿起桌边那根筷子。

斩断红尘线、跳出三界外,故而额外吝啬祖荫,不愿与中土陆氏有任何瓜葛牵连?

失魂落魄的那粒陆尾心神,之后被牵扯来到一处“府邸”门口,没有关门,里边有个修士,盘腿而坐,身前搁放有张书桌,好像在那边持笔书写什么。

陈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笼内的陆尾魂魄,啧啧道:“竟然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有点让人失望了。”

然后小陌拍了拍陆尾的肩膀,像是在拂去灰尘,“陆老前辈,别见怪啊,真要见怪,小陌也拦不住,只是切记,千千万万要藏好心事,我这个人心胸狭窄,不如公子多矣,所以只要被我发现一个眼神不对劲,一个脸色有煞气,我就打死你。”

小陌突然轻声道:“公子。”

南簪如遭雷击,立即低头,伸手捻动一颗颗灵犀珠,原本蕴藉灵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层山水禁制障眼法,变得黯淡无光,呈现出一种枯死。

托月山一役,印章四面总计三十六尊“闭目”神灵,皆已被身负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点睛”开天眼。

可陈平安只是一位剑修,至多还有纯粹武夫的身份,如何精通雷法符箓,关键还学了一门极为上乘的拘魂拿魄之法?

小陌只得再次喊了一声公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疯子,不是眼神炙热、脸色狰狞的人,而是眼前这两个,神色平静,心境古井无波的。

一句话两种意思,大骊宋氏皇帝宋和,必须在位,否则一国群龙无首,就会朝野震荡。

南簪神色木然,轻轻点头。

南簪只是凭借那串灵犀珠,记起了之前数世记忆,并不完整,只是恢复一部分记忆,这自然是陆尾早就在这件山上至宝上动了手脚,免得陆绛在这一世成为大骊太后南簪,头发长见识短,自以为是,不顾大局地一个发狠,陆绛就痴心妄想与家族划清界线,中土陆氏当然不是没有手段让南簪回心转意,只是如此一来,白白消耗手段,对中土陆氏,对大骊王朝,都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皇帝宋和,还是藩王宋睦,极有可能,兄弟二人都会因此敌视中土陆氏。

至于被指指点点的陆尾,作何感想,不得而知,反正肯定不好受。

陆尾好像变了一个人,点头道:“人要听劝,铭记在心。”

与陆尾同出宗房的陆台,当年为何会单独游历宝瓶洲,又为何会在桂岛渡船之上恰好与陈平安相逢?

就是陆氏百思不得其解一事,为何已经获得认可的“剑主”,一位新任“持剑者”,非但没有成为一位剑修,甚至没有学成任何一门剑术。

南簪还是点头。

陆尾再无半点世外人的出尘气象,急匆匆说道:“陈平安,有话好说,本命瓷一事,实不相瞒,我确实无法擅自定夺,但是我可以马上飞剑传信中土陆氏,恳请家主亲自回信,一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这种山上的奇耻大辱,无以复加。

陈平安喊道:“小陌。”

疯子,都是疯子。

可怜南簪作为今天设宴待客的东道主,贵为大骊太后,结果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能插上嘴,也不敢随便开口。

陆尾脸色剧变,实在是由不得他故作镇静了。

“陆尾,以后在你家祠堂那边点灯续命了,还需记得一事,以后不管在何地何时,只要见着了我,就乖乖绕路走,不然对视一眼,等同问剑。”

今天真是见鬼了,一句心声说不得,难道心事都想不成?

陈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当一支簪子别在头上,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拿来提醒自己,已经不是陆绛的南簪,簪子难簪。”

青衫客掌心起雷局!

邹子可恨!可怕邹子!

陈平安说道:“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敌人的敌人却可能成为朋友。邹子算计过我,也算计你们,所以说我们在这件事上,是有机会达成共识的。”

不是陈平安的言语,戳中了这位陆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数语,像是“帮着”陆尾点破了天机。

当然还有那暖树和景清。

陆尾依旧无言以对。

小陌只觉得开了眼界,好家伙,变着法子自寻死路。

一起走向那处宫门,两侧都是高大墙壁。

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胆子就这么大吗?佩服佩服,要是当年自己有这种胆子,早就去三教祖师干架了吧。

暂时死不了,好歹是个仙人。

可能是某颗远古星辰的坠落,或是某段光阴长河的突兀干涸!

陆尾精通蛮荒雅言,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中土陆氏。你是?”

桌旁停步,陈平安说道:“以后就别纠缠大骊了,听不听随你们。”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再稍稍转头,瞥了眼地上那张给大骊太后准备的挑灯符,此符要比那一炷云霞香的下场好不少,虽然坠地,还沾了些酒水,却依旧在缓缓燃烧。在今天的这局酒宴上,既像是南簪的保命符,又是陆绛的催命符。

不同于一般阴阳家五行相克的学说,传闻此书以艮卦开始,学问命理,如山之连绵。先前陆尾亲口说陆氏有地镜一篇,估计就是来自这部大经的分支。总之你陆尾所谓的那件小事,注定绕不开自己与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陆氏在桐叶洲北方地界,早有谋划了,比如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处看似上天垂象的形胜之地,却是中土陆氏用以勘察三元九运、六甲值符的某种山川坐标。

其实不然,恰恰相反,小陌此次跟随陈平安做客皇宫,拜访两位故人,是为了在某种时刻,让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

陈平安说道:“陌路相逢,各结各缘,世道生活,各还各债。”

最终来到了那条陆尾再熟悉不过的杏巷,那边有个中年汉子,摆了个贩卖葫芦的摊子。

而中土陆氏的先祖,在浩然历史上,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门的别称,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源于这上古文庙六官。而太卜其中一桩职责,就是负责看管一本极有来头的经书,那部后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猎的群经之首,在浩然天下的流传,并无任何禁止,读书人可能只需要十几文钱,就能买上一本。但是还有两部大经,却是被束之高阁了,因为涉及到太多具体、详实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岳,后者如两座储君之山,两部辅经,其中一部放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另外一部的初刻初本,好像就藏于陆氏司天台一处名为芝兰署的秘境。

中土陆氏的一姓家学,就几乎等同于阴阳学,完全可以将陆氏视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钦天监,海纳百川,藏书极丰。

在陆尾道心将碎之际。

陈平安身体前倾,重新拿回那根筷子,左手持筷,指了指一旁被小陌始终拘禁在原位的陆尾,“只需要我做一件小事?你和中土陆氏的胃口,可比南簪可要大多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到底是几把本命飞剑?”

陆尾不露声色,内心却是悚然一惊。

说不定郑居中先前让自己不要选址桐叶洲,除了让自己倍感无力之外,还有某种深意?

甚至就是一种需要自己去刨根问底的暗示?谜题谜底之所在,就与阴阳家陆氏有关?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陆尾两人,一男一女,就涉及阴阳两卦的对峙。那么与此同理,宝瓶洲的上宗落魄山,与桐叶洲的未来下宗,自然而然,就存在一种类似的山势牵引,其实在陈平安看来,所谓的山水相依最大格局,难道不正是九洲与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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