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征兆,小陌以双指割掉陆尾的那颗头颅,同时以后者体内蛰伏的无数条剑气,将其镇压,无法动用任何一件本命物。
就像宝瓶洲的云林姜氏,在从中土迁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时代的大祝,辅佐文庙礼圣,大祝负责祭祀祈祷之事,着青衣朱裳、无旒冕之祭服,常驻祠内,专事鬼神,职掌天下读祝,祈福祥永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一个已经瓶颈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没有出手的情况下,就跌境为玉璞。
陈平安点头说道:“也好,让我可以顺便知道陆氏祠堂里边的续命灯,是不是比一般祖师堂更高妙些,是否能够让一位仙人不跌境,仅仅是此生无望飞升而已。”
一颗颗位居庙堂、山上要津的重要棋子,或继续袖手观望,或暗中推波助澜,或干脆亲身走上赌桌……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陌生这个名字很大,喜烛这个道号很喜庆,小陌这个小名很小。”
“看在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的份上,我就给你提个建议。”
听到小陌的称呼后,陈平安却置若罔闻。
这就算是谈崩了?
自己还没开口说话呢。
……
话不多说,事没少做。
陈平安从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难可谓元气大伤的陆尾,“山高水长,好自为之。”
三张斩尸符,都已经用掉。
陆尾当时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提起那根青竹竹筷,笑问道:“拿陆老前辈练练手,不会介意吧?反正不过是折损了一张真身符,又不是真身。”
小陌赧颜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南簪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陆尾的“尸体”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内,如置身油锅,时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归功于文庙功德林、与人云亦云楼以及大骊钦天监的三处藏书,又因为陈平安早就对中土陆氏“仰慕已久”,涉及到当年剑气长城的的十三之争,以及被邹子拿来针对自己的陆台和“刘材”,所以陈平安这些年对阴阳家和中土陆氏的暗中探询,可以说是不知疲倦。
按照南簪的小算盘,这个泥腿子跟陆氏老祖谈妥了,她大不了让人从小镇取回本命瓷,谈不拢,比如陆氏老祖准备将自己舍弃,那就怨不得自己独自跟陈平安做买卖了,你们陆氏真当大骊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我是南簪,出身豫章郡的大骊太后,不是什么陆绛。
一处虚相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在内,十四位旧王座巅峰大妖一线排开,好像陆尾单独一人,在与它们对峙。
既然陈平安都要与整个中土陆氏撕破脸了,一个陆绛能算什么?
陆尾好像心知必死,语气平淡,“陈平安,你不要太欺人太甚了。要杀便杀,何必辱人。”
一极简一至繁,刚好是两个极端。
反正离着自己的祖宅,就几步路。
所幸又是一张用以替死换命的斩尸符。
陆尾当然不愿就此沦为一具魂魄分离的牵线傀儡,
只见那个年轻人双手笼袖,笑眯起眼,思量片刻,视线偏移,“小陌啊,聊得好好的,又没让你动手,干嘛与陆老前辈怄气。”
陆尾站起身,朝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就此身形消散。
小陌双指并拢,轻轻拍了拍陆尾的肩头,再次将“陆尾”敲成粉碎。
陈平安沉默片刻,没有立即离去。
陈平安身边,站着一个能够掌控心弦的小陌,可陆尾毕竟是一位仙人境巅峰的阴阳家大修士,所以小陌只能为自家公子提供一些关于陆尾心湖的关键词语,以及零碎片段的“心声”,例如陆氏观天者,星辰坠落,长河干涸,陆氏岳渎祝史,天台司辰师,邹子……
被伤过心呐。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已经知道藏在哪里了,回头自己去取就是了。”
在大地之上,旧王座大妖绯妃正在拖拽悬空大河。
陆尾愈发大惊失色,下意识身体后仰,结果被神出鬼没的小陌再次来到身后,伸手按住陆尾的肩头,微笑道:“既然心意已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个什么,显得不豪杰。”
如天地并拢,
来自陆尾神魂的那种无声哀嚎,让仿佛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脑袋,她才发现痛苦的来源,是自身道心的震颤和心湖的翻涌。
“不曾想陆老前辈如此硬气,陆氏门风终于让我高看一眼了。”
陆尾心思急转。
陈平安收回视线,低头端详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对不住前辈,如此斩杀仙人,确实是晚辈胜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还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牵起个线头。”
至于陆台自己则一直被蒙在鼓里。
再就是皇帝宋和如果万一出现意外了,朝廷那就得换个人,得马上有人继位,比如当天就换个皇帝,还是一样的不可一日无君。
小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以心声说道:“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即便对方没有一位飞升境,甚至哪怕没有一位仙人境,陈平安对中土陆氏的忌惮,都不会减少半点。
见着了陆尾,那人立即抬起头,满脸意外神色,还有几分激动,赶紧起身,走到门口,却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问道:“这位道友,来自蛮荒何处?”
每一次轻轻晃动,都看得南簪道心震颤。
祭出法印,雷君电母、雨师风神在内,三十六神灵同时睁眼,各司其职,衬托得陈平安如那手握阴阳造化的上古得道之士,在掌心自成天地,天道循环。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那个南簪。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中土陆氏的此次问剑,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领剑了。”
“听得懂吗?”
南簪一番天人交战,还是以心声向那个青衫背影追问道:“我真能与中土陆氏就此撇清关系?”
用那位年轻隐官的话说,如果不写够一百万字,就别想着重见天日了,如果内容质量尚可,说不定可以让他出去走走看看。
别看陆尾这会儿的神色瞧着镇定自若,其实心湖的惊涛骇浪,只会比太后南簪更多。
难道家族那封密信上的谍报有误,其实陈平安尚未归还境界,或者说与陆掌教悄悄做了买卖,保留了一部分白玉京道法,以备不时之需,就像拿来针对今天的局面?
这个老祖唉,以他的通天道法,难道就算不到今天这场灾殃吗?
南簪也不敢多说什么,就那么站着,只是这会儿绕在身后,那只攥着那根青竹筷子的手,青筋暴起。
最好咱俩当个邻居,平时还有话聊。
按照陆氏家谱上边的辈分,陆尾得称呼白玉京三掌教一声叔祖。
有难同当,管你是来自家乡还是浩然。
那个汉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语,在与阴阳家陆氏老祖说一句话,“好久不见,废物陆尾。”
将所有关于蛮荒天下的见闻都记录在册。
陈平安看着那个陆尾,摇头道:“可我如今已经读过不少书,不再是那个连本拳谱都不会看的窑工学徒了。”
对于剑法,陆尾还真所知甚多。
陈平安手持筷子,站起身,绕着桌子缓缓散步,瞥了眼桌子,既是自己的棋局,又是陆氏某种试图以天象地理作为更大棋盘的隐晦手段。
不是说陈平安可以单凭一己之力,就为曹枰在内的上柱国姓氏,为那些“棋子”作出决定,而是陈平安如今在大骊京城,一旦做出了某个立场鲜明的决定,那些棋盘上的数量繁杂、利益纠缠的棋子,就会自行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寻求利益,最终“趋同”,与陈平安的那个决定相互依附。
雷法浩荡,道意精纯。
陆尾仍是不敢相信,一个修道岁月才半甲子的陈平安,就能够凭借自身符箓造诣,倒刻符文!
陆尾眼前“此人”,正是那个来自被打成两截的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之前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丢在这边。
在当年陈平安走上那座小镇廊桥之后,中土陆氏得知消息,立即就有了一番大动作,家主亲自领衔坐镇司天台,不惜耗费了极大精力,追踪此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敢有丝毫懈怠。
南簪和陆尾,一直都觉得这个生面孔的“陌生”,是个来自剑气长城的护道人。
所谓的“不是剑修,不可妄言剑术”,当然是年轻隐官拿话恶心人,故意小觑了这位陆氏老祖。
今天的陆尾,只是被小陌压制,陈平安再顺水推舟做了点事情,根本谈不上什么与中土陆氏的对弈。
陈平安笑道:“那就别说了。”
小陌嗯了一声,就没有将那个想法说出口。
“我的人生轨迹如水长流,与我的山头不动,上下两宗遥遥对峙,双方共成经纬线?只不过你们中土陆氏的这场观道,还需要一条脉络的起始点,就是你们希望我答应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这件小事,肯定在未来岁月里,牵扯出数量最多的伏线和引线。”
不是什么天生剑胚,却能在后天温养出两把品秩极高的本命飞剑,最终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
原来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里去,皆是那个家主陆升眼中可有可无的弃子。
已经重新站在公子身后的小陌,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南簪知道陈平安这个动作的深意,用心险恶至极!
是问她,怕不怕大骊朝廷一分为二,陷入南北对峙的分裂格局。
除此之外,陈平安还有一门剑术取名“片月”。
结果对方笑着来了一句,“收礼不道谢啊,谁惯你的臭毛病?”
所以才需要有人来到陈平安身边,就近观测此事。
抬起右手,从陈平安掌心的山河脉络当中,凭空浮现一枚六满印。
陈平安神情闲适,手持一根竹筷,轻轻敲击已经翻转过来的桌面。
当然,如今勉强还得算上一个自己了。
陆尾笑道:“陈山主自然当得起‘天资卓绝’一说。”
陈平安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计,凭你赢得过陆尾?想什么呢,那串灵犀珠,已经彻底作废了。趁着陆尾不在场,你不信邪的话,大可以试试看。”
红尘万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巅怕因。
况且这枚法印的品秩如此之高,存世如此之悠久。
陆尾虽然不清楚为何那个存在,没有传授身为“剑主”的陈平安任何剑术,但是绝对不信是什么大骊朝廷看走眼,本命瓷烧造一事,是三山九侯先生传下的秘法,勘验资质,绝无问题。
小陌立即点头道:“是小陌冲动了。”
其实关于人间剑道和天下术法的渊源,中土陆氏不敢说已经掌握十之八九的真相,但是比起山上顶尖宗门,确实要知晓一部老黄历前边的太多秘密。
初一,十五。
陈平安微笑道:“你们中土陆氏未能依循天象征兆,在我身上找到蛛丝马迹,绝对算不上什么失职,更不是我小小年纪就能够遮掩耳目,瞒天过海。要怪就怪当年小镇龙窑那边的勘验结果,误导了陆老前辈,说不定我不是什么天生的地仙资质,要更高些,是你和大骊地师们都看走眼了,很简单的道理,一旦某个起始的一就错了,之后何来一百一千一万的正确?皆是‘万一’才对吧,陆前辈身为堪舆家的宗师,以为然?”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经不起夸了不是,这么不会说话。”
如何对付这个陆氏老祖,陈平安其实选择不多,陆尾不是那个仙簪城银鹿,陈平安不太敢剥离魂魄,留在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的禁制当中,所以要么将其炼化全部魂魄,使得陆尾靠着一盏家族祠堂的续命灯,学那怀潜,重新修行。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使得对方跌境,唯一的意外,是陆尾的那颗道心,比起陈平安的预期设想,太过脆弱了。估计是齐先生,还有那邹子,都曾在陆尾那颗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定然吃过大苦头。
陈平安提醒道:“陆绛是谁,我不清楚,但是大骊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见过的,以后做事情,要谋而后动。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但是太后嘛,却可以在长春宫修行,长长久久,为国祈福。”
陈平安带着小陌一起离去。
“怎么,故伎重演,你们陆氏是把我当成那位大骊先帝了?”
以雷局锻造出来的炼狱,寻常练气士不知真正厉害所在,不知者无畏,深知内幕的阴阳家却是无比忌惮,雷局别称“天牢”!
更让陆尾心生悲愤、再转为凄凉心境的,还是那枚法印的天字款,竟是以极其罕见的倒印法,篆刻“令,敕,沉,陆”四字!
不是符箓大家,绝不敢如此颠倒行事,故而定是自家老祖陆沉的手笔无疑了!
在小天地之外的酒局那边。
就因为陆台在桐叶洲自作主张地泄露天机,差点将整个中土陆氏,连同宗房加上所有旁支,全部拽入一座无底深渊。
所幸这等古无记载、惊世骇俗的天地异象,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就像从无出现过,但越是如此,阴阳家陆氏就越清楚其中的轻重利害。
只是你陆沉不照拂陆氏子弟也就罢了,只是何至于如此坑害自己。
道心砰然崩碎,如坠地琉璃盏。
只是陆尾真身,依旧被小陌一只手牢牢按住。
陈平安手托雷局,继续散步,只是视线一直盯着那张桌面。
仙簪城如今被两张山、水字符阻隔,作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也没了。此地银鹿,羡慕死了那个好歹还有自由身的银鹿,从仙人境跌境玉璞怎么了,不一样还是偎红倚翠,每天在温柔乡里摸爬滚打,师尊玄圃一死,那个“自己”说不定都当上城主了。
那人蓦然大笑起来:“好好,好极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或者说是这位“剑主”,已经掌握了数条剑术大道?
问题在于陆氏家族的那座占星台,并无关于此事的任何记载。
陈平安冷不丁说了一番让南簪如坠云雾的言语,“齐先生当初在骊珠洞天,能让陆尾求死不得,我当然差得远了,只能让你求死容易,觅活稍难。”
可怜自己,被关在这里,埋头写书。
在这件比天大的事情上,陆氏家主和那几位观测星象的观天者,以及那拨负责查漏补缺的岳渎祝史、天台司辰师,对自己这个离乡多年、即将回归家族的陆氏老祖,绝对不敢、也不宜有任何隐瞒。
陆尾说道:“既然陈山主没有滥用剑术,说明双方还有商量的余地。”
南簪顺着陈平安的视线,瞅了眼地上的符箓,她的内心焦急万分,翻江倒海。
在那远古大地之上,那会儿小陌刚刚学成剑术,开始仗剑游历天下,曾经有幸亲眼见到一个存在,来自天上,行走人间。
身边的公子,就很像那个“人”啊。
岁月悠悠,万年之后,小陌都记不得对方的一切容貌、嗓音了,不知为何,小陌也忘记了遇到了对方后,双方到底聊了什么,还是其实什么都没说,反正就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让小陌万年不曾磨灭,时至今日,小陌就只记得对方,好像脾气极好极好,那个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没有道理可讲了。
对方看天地万物、有灵众生的时候,也就是这般眼神温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