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我辈无主,今日必得天子!
孟冬时节,寒风萧瑟,开封城外尘土飞扬。
自官家下詔扩建京城以来,城池內外便日夜喧囂,一派忙碌的景象。
数万民夫如蚁群般涌动,夯土的號子声、木料的拖拽声、监工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颤。
新筑的城墙已见雏形,黄土垒成的基台宽逾十丈,民夫们赤著膀子,两人一组抬著巨大的夯头,隨著號令重重砸下,每一下都震得脚下微颤。
外城各处,新辟的街道正如蛛网般向四方延伸。
將作大匠们手持绳墨,在夯实的路面上划出笔直的界线,身后跟著的役夫们肩挑手扛,將一块块標记桩木埋入两边。
更远处,几座新起的木架高楼已搭起樑柱,匠人们攀在竹架上,斧凿声叮噹作响,刨的木香混著桐油味飘散开来。
开封河畔,一队士卒正押送著满载石料的漕船靠岸。
这些从郑州运来的条石,每一块都需四个壮汉才能搬动,將来要砌作城门下的基石。
虽在战国时期古人就发明了砖,隋唐时期以砖包墙的技术也日渐成熟。
但开窑烧砖的成本实在不低,小范围內应用还算凑合,可若用来修筑数十里的罗城,光是耗费的柴炭就是个天文数字。
所以此番扩建垒筑东京城墙,依旧是沿用传统的分段版筑法。
也就是將若干块木板搭在一起,起到模板固定的作用,放置在將要夯打成的墙体侧面,构成一个適当宽度的“槽”。
再把泥土填进槽內,人们手持夯打工具依次夯打,这板夯打好后取下再接著夯打下板,如此反覆。
不过为了確保城墙的整体防御能力,会在重要的位置以条石为基加固,再逐层铺上碎砖瓦或石扎等,然后精心筑实以提升牢固。
此外,还加入了纵横木构件以增强稳定性,每根木构件的长度和直径都有严格规定,护门瓮城及马面等设施也遵循此法。
关於古代的工程建设,李奕那是七窍通了六窍——其实真要说一窍不通也並不准確,他对古代特定时期的社会风情、技术发展,也有过一定程度上的了解。
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而且李奕只是一知半解,要让他实际操作安排,肯定是万万不可能的。
好在李奕愿意多看多学,偶尔跟在韩通后面转悠,竟也摸清了一些门道。
古代的工程技艺发展至今,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但囿於古代匠人文化水平较低,建筑经验和施工技术,往往靠口传心授的方式进行传布和记录。
加之歷经五代乱世的摧残,大量的工艺规范都已散佚,扩建东京城的方方面面,都要靠大匠们的个人经验为主。
而且这个时代也没有专业的施工图纸作为参考。
然而总领工程的韩通,却能有条不紊的安排各项事务,不得不说他在这方面很有些本事。
反正换做李奕来干,他是根本不知道从哪理清头绪,这方面他倒是挺佩服韩通的。
汴河边的柳树还未落叶,细枝在风中轻摆,与河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相映成趣。
李奕得了韩通的交代,亲自带著隨从来到码头,监督运送来的条石卸船。
河岸边早已搭起简易的木架滑道,数百名赤膊的役夫喊著號子,將一块块石料从漕船拖拽上岸。
“李都使请看。”隨行的工曹官员指著石料道,“这些条石都是从管城石场运来,每块都按照韩都巡检要求的尺寸凿制,长短误差不超过半寸。”
李奕蹲下身子,指尖抚过石料上细密的凿痕,不由暗自惊嘆——在没有机器辅助的年代,靠著世代相传的经验和手艺,匠人们仅凭双手就能有如此精度。
李奕望向汴河上的大船,忽然问道:“这些石料,从开採到运送,统共要经多少道工序?”
工曹官员解释道:“工序倒是没多少,但耗费的时间不短。开山取石要半月,粗凿成型又半月,水陆转运再要半月……这些石料是第一批送抵开封的,后续起码还要送四五批,才能勉强够筑城所需。”
李奕闻言不再多说什么,静静望著汴河畔的忙碌景象。
但很快他的思绪却转到另外的事情上——昨日符二娘进宫探望郭宗训,从內侍瞿泰处得到了皇后符氏的回信。
符氏在信中表示她的病情已无大碍,正在颖州修养调理,让自己的妹妹不要担忧,只管安心在东京待產。
关於皇后的身体情况,前几日传回开封的奏报里,也稍微提及了几句,不过也仅限留守东京的几位文武知情。
同时皇帝在潁州陪伴了皇后七八天,也已经动身返回前线,战事的进展並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而符氏除了书信之外,还让人带了口信,通过瞿泰之口传达给李奕。
口信的內容也很简单,可是却有些耐人寻味,因为符氏只说了八个字:办好差遣,简在帝心。
李奕仔细琢磨了一番,隱隱明白了符氏的意思。无外乎让自己安定心思,不要只惦记著上战场立功,从而轻慢了皇帝交代的差事。
其实在皇帝御驾亲征之前,符氏召见符二娘的时候,也表达了差不多的意思。
李奕不明白皇后为什么又要再特意让人带口信强调一遍?
对於符氏的心思变化,他自然是猜不到的,但这些事不用符氏强调,李奕也知道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骚动传来,打破了李奕的思绪。
只见一块条石在搬运时失了平衡,役夫们全都反应不及,眼看就要砸向人群。
李奕立马一个箭步衝过去,一把抄起地上的撬棍抵住石块,大喝一声:“稳住!”
周围役夫这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將条石重新固定。
“俺、俺……”
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役夫,顿时嚇得扑通跪倒在地,单薄的身子抖若筛糠,嘴里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一个劲的磕头。
如同连锁反应一般,瞬间周围的役夫跟著跪倒一片,个个俯首贴地不敢言语。
大伙儿虽不知面前这位魁梧壮硕的年轻將军是谁,但对方带著一大帮凶神恶煞的隨行护卫。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府老爷们,在他面前也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对方定然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与此同时,负责监工的几名军卒也嚇得跪地请罪。他们和役夫们不同,对於李奕的身份,他们自然清楚的很。
“李都使神勇……”隨行的工部官员连忙上前,胆颤心惊的擦了擦冷汗。
“够了,都起来吧!”
李奕眉头微蹙,隨手丟掉撬棍,目光在那少年役夫身上停顿。只见对方身材瘦弱,根根肋骨清晰可见,面容一片菜色,明显是营养不良的状態。
刚才正是少年与同伴一起扛著粗绳,吃力之下却没有稳住身形,才险些造成事故。
李奕的目光扫过少年渗血的肩膀,又落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颤微微的从地上爬起来,闻言连头都不敢抬,小声回道:“俺、俺十五了……”
寒风吹动少年蓬乱的头髮,露出额头上新鲜的血痕——那是方才磕头太猛留下的。
李奕转头看向身旁的工部官员:“陛下体恤民情,此番徵召劳役时特別交代过,一家一户只出一丁,为何这半丁的岁数也要出工?”
“这……”工部官员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也不怪他,因为这事不是他负责的,自然给不了李奕答案。
不过好在有人能解答,一名监工军卒小心翼翼的接话道:“这二狗的爹前两年死了,他是家里的大儿,阿弟阿妹年纪都还小,只能召他来服力役。”
李奕闻言沉默片刻,方才摇头道:“依朝廷的规制,未满十六乃为半丁,不用服全丁的徭役,等会儿给他找个轻鬆些的活计。”
说罢,他摆了摆手,让眾人继续干活。
自古以来,徵发徭役其实都有律法章程可依,只不过在实际执行的层面,下面的官员为了完成任务,怎么方便怎么来,也就造成了许多不合规矩的情况。
但这世间不平的事多了去,李奕当然不会閒到事事都管,不过既然被他遇到了,也就隨口一句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