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都使心怀慈悲,让我等敬佩慨然。”工部官员轻轻拍了一句马屁。
李奕笑了笑,转身离开时,余光瞥见那少年役夫跪地,朝著自己的方向“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及至黄昏,收工的梆子声响起。
夕阳的余暉洒在工地上,將民夫们疲惫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们蹲在墙根下,捧著粗陶碗,稀粥映著晚霞,梆硬的饼子被掰成小块,泡在粥里,吸饱了汤汁才勉强能咽下去。
即便如此,眾人依旧狼吞虎咽,仿佛这是世上难得的美味。
李奕站在不远处,静静望著这一幕。这世道便是如此——能有一口吃的,已算是老天开恩。
工部官员见李奕驻足,连忙凑上前道:“这些民夫虽苦,但比起往年,已是好过许多。朝廷拨了粮,每日两顿管饱。”
李奕淡淡道:“先帝和今上皆是贤明圣主,有堪舆天下修养民生之愿,比起前几朝的战乱流离,我大周定会开盛世之太平。”
隨行眾人自然连声称是,想来不久李奕的这番话,必定会在京城內外传开。
不得不说,人在很多时候都是虚偽的,身居高位不过年余,李奕已经学会了该怎么“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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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人拍他马屁,而他则拍皇帝的马屁,也难怪史彦超那廝平日里浑的很,可一旦提及皇帝,对方就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喷。
史彦超是个莽夫吗?
不,他反而是个很聪明的人。事实也证明,皇帝对他確实很恩宠,哪怕他再不討同僚喜欢,加官升职却丝毫不受影响。
当然前提你要有真本事,有能力又懂事乖顺,皇帝才会真正放心的下。至於那些粗枝末节的缺点,上位者是有很大容忍度的。
……
暮色渐沉,东京城的街巷笼罩在初冬的寒意中。
李奕带著亲兵行至龙津河附近时,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喧譁。
只见街心围著一圈人,火把映照下,李奕看见了一位老熟人——
宋仁恭瘦削的身影格外醒目,正冷著脸端坐在马扎上,面前一名军校被按在条凳上,两名衙役高举水火棍,棍影起落间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宋推官。”李奕策马上前,马蹄在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声响。
他目光落在身著青色官袍的宋仁恭身上,嘴角噙著若有似无的笑意,“听闻阁下升任府衙右厅推官,当真是可喜可贺。”
宋仁恭闻言一惊,抬头见是李奕,连忙起身行礼:“李都使折煞下官了。”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前不久升职的这等微末小事,竟能入了这位皇帝的姻亲、禁军中举足轻重的大將的眼,让他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李奕微微一笑,隨即翻身下马,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目光扫过被按在条凳上的军校,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一双虎豹大眼,额头圆、下頜宽,嘴里被塞著一团麻布,额头青筋暴起,却硬是没吭一声。
李奕眉头微挑,疑惑道:“此人是犯了何等罪过,竟被如此当街仗打?”
宋仁恭无奈嘆道:“此人乃是开封府左军巡使,王府事命其负责外城东河边的民坟迁移,谁知过去了十多日还未有见效,耽搁了工程的进度。”
“王府事当眾训斥了他几句,他倒敢在背后发起牢骚来,被人告发传入王府事耳中。王府事为此大怒,便令下官让人把他绑到这大街上,施杖刑责罚以儆效尤。”
王府事……说的不就是王朴吗?
李奕听了宋仁恭的解释,不免在心中替这位军校默哀。
虽然五代以来有重武轻文的风气,但也要看对方是什么地位的文官。
王朴作为世宗柴荣的心腹近臣,又担著副留守的职责、兼行开封府事,哪怕是李奕都要给对方面子。
这军校竟然惹怒了王朴,以对方的行事风格,怕是能把这人当街打死。
不过说起来,此次在扩建东京城的事上,韩通主要负责工程的建设。京城內外的规划属於王朴的职责,其中首要的便就是搬迁工作。
而王朴的手段比韩通还要强硬,逼著百姓们將窑灶作坊、草市坟塋,通通迁移到城外几里的地方。
百姓们养成的日常生活习惯,由此遭到了十分严重的影响,加之补偿方案迟迟得不到落实,民间的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负责民间调解的工作確实不是一个好差事,万一激起什么乱子来可就麻烦了,倒也不能全怪这军校办事不力。
至於背后发几句牢骚……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看上官如何计较。
若遇上宽厚些的上官,不过一笑置之;可若是碰上较真的,便是“妄议朝政”之罪,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就在这时,那被仗打的军校突然“呸”地吐出口中麻布,瞪目高喝:“末將不服!东街河边七百余座民坟,家家都要討说法。末將挨家挨户劝说,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难道要末將拿刀架在百姓们的脖子上相逼?”
宋仁恭闻言,抬手让衙役们暂且停手,冷哼道:“这么说倒是王府事错怪你了?”
那军校梗著脖子道:“末將不敢!只是罗城未建之时,周边百姓们的祖坟便就在此,朝廷有筑城大计,迁移到城外自当遵从,可也要给百姓们一些时日,怎么能急著逼迫?”
李奕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那军校后背的血痕触目惊心,可眼中倔强却未减分毫。
他本不想多管閒事,以免得罪了王朴。但见这军校也是一条汉子,言辞之间也有理有据,心中难免起了惜才之心。
不然要照这么打下去,最后肯定会被活活打死。
李奕犹豫了一下,出声道:“迁坟之事確实棘手。此人虽有过错,但罪不致死,天寒地冻的,再打怕要出人命……不如暂且记下这顿板子,给他一个將功补过的机会。”
“这……”宋仁恭有些为难,嘆气道,“下官不敢违抗李都使所命,但此番也只是奉令办事,若是把人给放了,下官难以向王府事交代。”
李奕知他难办,轻笑一声道:“宋推官还请放心,过后我会去向王公说明缘由,绝不会牵连到你。”
眼见话都说到这份上,宋仁恭也很识趣,当即拱手道:“既然李都使作保,下官自当从命。”
说罢,他示意衙役们给那军校鬆绑,同时还不忘提醒道:“这位是兼京城巡检事的殿前司李都使,还不快谢过李都使?”
那军校闻言,顿时目光微亮,强忍著疼痛单膝跪地:“末將罗彦环,多谢李都使活命之恩!”
李奕微微頷首,目光扫过罗彦环身上的血渍:“能抗下这顿打,倒是个硬骨头。”
待到宋仁恭领著衙役们告退后,李奕示意亲兵扶罗彦环去疗伤。
临走前,罗彦环突然抱拳一礼,言辞恳切道:“今日李都使屈尊替末將求情,这份恩德末將定会铭记在心,日后若有用得著的地方,末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声音虽沙哑,却字字鏗鏘。
军中的汉子大多直率,虽然只是李奕一句话的事,但却救了他一条小命,罗彦环自然是感激万分。
李奕微微摇头道:“我救你只是惜才,不是图你的回报,回去养好身子,將来替官家、替朝廷尽忠,到时也不枉我救你一遭。”
“末將遵命!”
暮色中,罗彦环被几名亲兵搀扶著的背影渐行渐远。
李奕正欲离去,忽然脚步一顿,总感觉罗彦环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听过。
他下意识摩挲著鱼袋,思量片刻,猛地目光一亮——
那个歷史上在陈桥兵变时持刀威逼宰相,喊出了“我辈无主,今日必得天子”的罗彦环?
远处的钟楼传来暮鼓声,惊起一群飞鸟。
李奕翻身上马时,忽然轻笑一声……如果此罗彦环就是彼罗彦环,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这把快刀会指向谁的咽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