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陈墨与谢云疏踏上下山路途。
阳光穿透薄雾,照亮一片狼藉。山洪泥流退去,只余大片硬结的泥壳,其上纵横深沟巨壑,裹挟著折断的树木、碎裂的巨石及各种废墟。空气里瀰漫著浓重的土腥与腐败气味,山涧呜咽,原本苍翠的山谷疮痍满目。两人挑著尚且能走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谷外走去。
接近中午,山势渐缓,路面也干硬了些。绕过一道盖满泥浆与断枝的土坡,前方豁然开朗——一条泥泞不堪、遍布车辙印痕的官道横亘在眼前。路上开始零星出现行人。谢云疏上前几步,向一位过路的老农打听后,方知他们已到了北月城外。
“前面就是北月城了,”谢云疏的声音穿过微凉的秋风,声音清晰了几分。连著几晚都在避风处休息,精神好转,脸上有了血色,只是被凉风吹红的鼻尖格外显眼,“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到山门。”
她加快了些脚步,城门口並未像陈墨预想中那样盘查森严。许是守城士卒见惯了风尘僕僕的行人,他们顺利混在傍晚入城的人群中进了城。
城內的景象与陈墨想像中不同。没有江南水乡的繁华,也不见大都的喧囂,深秋九月的晨风扫过,带著一股乾爽的凉意。踩上去有些硌脚的街道由粗糙的石块铺就,两旁多是石基土墙或者乾脆用石块垒起的矮屋,门窗开得小,檐角和屋脊的瓦片也透著一股粗獷劲儿。行人稀少,偶有赶路的身影紧步疾走,还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空气干而凉,吸一口就冷得醒神。
谢云疏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她领著陈墨,没有犹豫或停顿,穿梭在渐渐昏暗的街巷,避开热闹主街,七拐八绕,径直朝著城池后方、倚靠著一座陡峭大山的区域走去。
云台剑宗的山门,远离城中心。他们沿著一条斜斜向上、行人稀少的青石古道,绕过最后一片民居聚居区,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当那座掩映在山影中的古旧牌坊在望时,谢云疏的脚步几不可察地略顿了一下。眼前略显萧条的景象让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那份情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凝重。她清楚记得离开时的情形,如今归来,所见山门內外似乎又添了几分落寞的风霜痕跡。
牌坊之下,两名身著灰布劲装、背负普通铁剑的年轻弟子肃然而立,眼神锐利如鹰,来回扫视著靠近的来人。
“到了。”谢云疏低声道,脚步没有停顿,直接朝著牌坊走去。一直紧绷的身形微微鬆弛了一丝,眉宇间属於宗门弟子的英气重新凝聚,但看向陈墨时,眼中那份坚持与期待却更浓了。
陈墨的目光也落在那座古朴牌坊上。牌坊本身未见损毁,但周遭环境透出的冷清感,却与记忆中所谓“八大派”的风光气象相去甚远。他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柳星河身份和“玄天功”像两团阴云压在心头。进入这门內,是暂避江鼉帮的爪牙,还是踏入另一重未知的漩涡?
守门弟子很快认出了她。为首的赵姓弟子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讶和困惑,外出的大师姐形容略显狼狈,身边还跟著个陌生男子,且多日未有音讯传回——这显得很不寻常。
“谢师姐?”赵师弟上前一步,语气带著询问和一丝担忧,“师姐外出多日,怎地如此匆忙赶回?门內並未收到消息…”
“赵师弟,”谢云疏立刻打断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带著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是我。速开山门,我有要事需立刻面见父亲。”她侧身示意陈墨,“这位陈墨兄弟,於我和门中皆有大恩,一定要见。开门!事急从权,耽搁了你担待不起!”
那赵姓弟子目光飞快地在陈墨身上一扫,立刻朝旁边一同守门的弟子招呼道:“是大师姐!快开山门!”
两名守门弟子立刻行动起来,快步跑向牌坊侧后一处不起眼的石壁机关,只听“轧轧”几声沉闷的摩擦声,牌坊后方峭壁的阴暗处,一个两丈多高的、由整块铁芯楠木製成的厚重门扇缓缓向內开启了一条仅容两人通过的缝隙。门內透出的光线並不明亮,却给人一种沉稳扎实的安全感。
“师姐请!”赵师弟恭敬地侧身让开道路,眼神警惕地扫向山下来的方向。
谢云疏没有再言语,朝陈墨使了个“跟上”的眼色,率先迈步向那打开的缝隙走去。
陈墨深吸一口气,紧隨其后。一步踏入那高大得如同峭壁本身一部分的山门阴影之下,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混合著松脂、岩石、铁器以及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属於古老宗门特有的清冷与肃杀感。身后沉重的山门缓缓合拢,巨大木栓落下的沉闷巨响,仿佛终於彻底断绝了外部世界的威胁。
然而,一种无形而潜在的戒惧却在陈墨心底悄然瀰漫。他警惕地扫视著门內通道,將每一处可能的退路、岔道口默默记下。
在石门完全闭合前的最后一道夕照余暉里,陈墨瞥见门內侧壁上刻著的“云台”两个古拙大字,笔锋遒劲,透著一股岁月的分量。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於在这一刻,有了片刻的鬆懈。
山门之內,虽非绝对安全,但至少,江鼉帮的利爪,暂时是伸不进来了。但那因柳星河身份和“玄天功”而带来的、源自武林本身的威胁感,却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並未真正消散。
穿过厚重的山门,谢云疏没有丝毫停留。她带著陈墨,沿著熟悉的石径穿行於依山而建、略显陈旧的殿宇楼阁之间。
沿途遇到的洒扫弟子、內务执事纷纷投来惊讶和略带欣喜的目光:
“大师姐回来了!”“师姐安好!……这位少侠是?”“太好了!掌门今早还问起师姐呢!”
谢云疏脚步不停,口中只简洁回应:“嗯,回来了。有要紧事稟报爹爹。”她目標明確,径直走向后山那片竹林掩映的清幽之地——“松涛轩”。
陈墨紧隨其后,洞悉之瞳无声开启。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著:古老的殿宇气度尚存,但飞檐翘角处瓦缝间野草蔓生,漆色有些黯淡斑驳,透著一股难以掩饰的岁月侵蚀感。感应到的弟子气息稀疏且强弱不均,一派青黄不接的寂寥景象。整体氛围不算压抑,但缺乏朝气,守卫弟子站的规矩,眼神却少了那份锐利精气。
“如此气象…若被识破身份,麻烦恐怕不会比江鼉帮小。”他心中念头急转,眼角余光始终留意著四周环境和任何可能针对自己的窥探。
就在他们即將踏入通往松涛轩的月洞门时,一位身著灰布旧衫、鬢角白的“讲武堂老教习”匆匆从旁边的小径走出,恰好撞见他们。
“哦?云疏师侄,你可算回来了!”老教习先是鬆了口气,隨即目光立刻落在陈墨身上,眉头习惯性地微皱起来,带著一丝刻板和守旧:“宗门重地,这位是……?云疏师侄啊,带生人面见掌门,按规矩是要先向执事房报备,由执事引荐核查……”他的语气並非严厉,而是透著一种陈规旧矩的习惯性坚持。
谢云疏顿住脚步,面对这位虽无高位、但在门中资歷深厚、又算半个长辈的老教习,也不好过於强势,正待开口解释——就在这时,一个平和温厚、带著些许岁月沧桑感的声音从松涛轩內传出:
“是云疏回来了吗?进来说话吧。”